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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了求知識的目的而入養成小學教員的師範學校,我的懊惱是應該有的。幸而預科以後,學校中的知識學科也多加深起來,我只要能得知識欲的滿足,就像小孩得糖而安靜了,我又如在小學時一樣埋頭用功,勤修一切的功課,學期試驗成績也屢次列在第一名。放假回家,報告母親,母親也很歡喜,每次假期終了而赴校的時候,母親總給我吃了糕和粽子而動身。但是糕和粽子的效力,後來終於失卻。三年級以後,我成績一落千丈,畢業時的平均成績已排在第二十名了。其原因是這樣:
三年級以後,課程漸漸注重教育與教授法。這些是我所不願學習的。當時我正夢想將來或從我所欽佩的博學的國文先生而研究古文,或進理科大學而研究理化,或入教會學校而研究外國文。教育與教授法等,我認為是阻礙我前途的進步的。但我終於受著這學校的支配,我自恨不能生翅而奮飛。這時候我又感受長期的煩惱。課程中除了減少知識學科,增加教育與教授法而外,又來一種新奇的變化。我們的圖畫科改由向來教音樂而常常請假的李叔同先生教授了。李先生的教法在我覺得甚為新奇:我們本來依照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帖》及《水彩畫帖》而臨摹,李先生卻教我們不必用書,上課時只要走一個空手的人來。教室中也沒有四隻腳的桌子,而只有三隻腳的畫架。畫架前面供著石膏制的頭像。我們空手坐在畫架前面,先生便差級長把一種有紋路的紙分給每人一張,又每人一條細炭,四個圖釘(我們的學用品都是學校發給的,不是自備的)。最後先生從講桌下拿出一盆子饅頭來,使我們大為驚異,心疑上圖畫課大家得吃饅頭的。後來果然把饅頭分給各人,但不教我們吃,乃教我們當作橡皮用的。於是先生推開黑板(我們的黑板是兩塊套合的,可以推上拉下。李先生總在授課之前先把一切應說的要點在黑板上寫好,用其他一塊黑板遮住。用時推開),教我用木炭描寫石膏模型的畫法。我對於這種新奇的畫圖,覺得很有興味。以前我閒時注視眼前的物件,例如天上的雲,牆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別人的臉孔等,我的心會跟了這種線條和濃淡之度而活動,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情趣。我常覺得一切形狀中,其線條與明暗都有很複雜的組織和條理。仔細注視而研究起來,頗有興趣;不過這件事太微小而無關緊要,除了那種情趣以外,對於人們別無何種的效用。我想來世間一定沒有專究這種事件的學問。但當時我用木炭描寫石膏模型,聽了先生的指導之後,恍然悟到這就是我平日間看眼前物件時所常作的玩意!先生指著模型說:“你看,眉毛和眼睛是連在一塊的,並不分明;鼻頭須當作削成三角形,這一面最明,這一面最暗,這一面適中:頭與臉孔的輪廓不是圓形,是不規則的多角形,須用直線描寫,不過其角不甚顯著。”這都是我平日間看人面時所曾經注意到的事。原來世間也有研究這些事的學問!我私下的玩意,不期也有公開而經先生教導的一日!我覺得這是與英文數理滋味不同的一種興味,我漸漸疏遠其他的功課,而把頭埋進木炭畫中。我的畫逐漸進步,環顧教室中的同學所描的,自覺他們都不及我。有一晚,我為了別的事體去見李先生,告退之後,先生特別呼我轉來,鄭重地對我說:“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學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李先生當時兼授南京高等師範及我們的浙江第一師範兩校的圖畫,他又是我們所最敬佩的先生的一人。我聽到他這兩句話,猶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陣急烈的東風,要大變方向而突進了。
我從此拋棄一切學科,而埋頭於西洋畫。我寫信給我的阿姐,說明我近來新的研究與興味,托她向母親要求買油畫用具的錢。顏料十多瓶要二十餘元,畫布五尺要十餘元,畫箱畫架等又要十來元。這使得母親疑慮而又奇怪。她想,做師範生為什麼要學這種畫?沈家的兒子與我同學同班,何以他不要學習?顏料我們染坊店裡自有,何必另買?布價怎會比緞子還貴?……我終於無法為母親說明西洋畫的價值和我學畫的主意。母親表面信任我,讓我恣意研究;但我知道她心中常為我的前途擔憂。
我在第一師範畢業之後,果然得到了兩失的結果:在一方面,我最後兩年中時常託故請假赴西湖寫生;我幾乎完全沒有學過關於教育的學科,完全沒有到附屬小學實習,因此師範生的能力我甚缺乏,不配做小學教師。在另一方面,西洋畫是專門的藝術,我的兩年中的非正式的練習,至多不過跨進洋畫的門檻,遑論升堂入室?以前的知識欲的夢,到了畢業時候而覺醒。母親的白髮漸漸加多。我已在畢業之年受了妻室。這時候我方才看見自己的家境,想到自己的職業。有一個表兄介紹我在本縣做小學循環指導員,有三十塊錢一月。母親勸我就職;但我不願。一則我不甘心拋棄我的洋畫,二則我其實不懂小學的辦法,沒有指導的能力。我就到上海來求生活。關於以後的事,已經記述在《出廠中學校以後》①的文中了。總之,我在青年時代不顧義理,任情而動,而以母親的煩憂償付其代價,直到母親死前四五年而付清。現在回想,懊恨無極!但除了空口說話以外,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過去的事實呢?
故我的入師範學校是偶然的,我的學畫也是偶然的,我的達到現在的生涯也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師範,不致遇見李叔同先生,不致學畫,也不致遇見夏丏尊先生,不致學文。我在校時不會作文。我的作文全是出校後從夏先生學習的。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讀什麼書,或拿含有好文章的書給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時皺著眉頭叫道:“這文章有毛病呢!”“這文章不是這樣做的!”有時微笑點頭而說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他這種話下練習起來。現在我對於文章比對於繪畫等更有興味(在葉聖陶童話集《讀後感》中我曾說明其理由)。現在我的生活,可說是文章的生活。這也是偶然而來的。
註:①即《我的苦學經驗》。
顏面
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於這一看比什麼都害怕。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使我難於消受。現在回想起來,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出著對於音樂藝術的尊敬,對於教育使命的嚴重,和對於我的疏忽的懲戒,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古人有故意誤拂琴弦,以求周郎的一顧的;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後到他面前去還琴。
但是現在,李先生那種嚴肅的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倒也很有興味。
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座中,與其聽他們的言辭的意義,不如看他們的顏面的變化,興味好得多,且在實際上,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因為感情的複雜深刻的部分,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plastic)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不但如此,盡有口上說“是”而臉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正確地會得其心理。然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