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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只知道把年來民生的不安,歸罪於天災人禍,內亂外患等種種大原因上。殊不知除此以外,還有一種最切身地使民生不安的原因,便是這二重生活。它能使一般民眾左顧右慮,東張西望,茫然莫知所適從,始終彷徨在生活的歧途上。它能使各種言行得到成立的根據,各種罪惡找得到辯護的理由,以致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為了生活的方針而滿腹躊躇,煞費苦心;終於陷入盲從,遭逢失敗的,在近來中國的民間不知有幾千萬人呢!不說別的,但看二重生活上最小的一件事——陰曆陽曆的並存,已足夠使人麻煩殺了!

    “誠於中,必形於外”,豈獨個人如此?社會也是這樣的。度著二重生活的我國的民間社會裡,處處顯露著時代錯誤的不調和狀態,形成了一個奇妙的漫畫世界。漫畫在最近的我國相當地流行,二重生活正是其主因。試閒步市街中,靜觀其現狀,必可發現種種二重生活的不調和狀態,可笑或可驚。流線型的汽車旁邊有時抬過一頂官轎。電車前面有時掮過兩扇“肅靜”“迴避”的行牌。水門汀的人行道上走著一雙釘鞋,霓虹燈的鄰近掛著六隻紅紗燈。鐵路旁邊並列著一爿石造的環洞橋。兩座高層建築的中間夾著一所古廟。……走進屋內:有時你會看見洋房的drawingroom〔客廳〕里,掛著“天官賜福”,供著香爐蠟台和兩串紙做的金元寶。抽水馬桶間的對門,貼著“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黃紙條。若是冬天,你會看見頭戴大禮帽而坐在寧式眠床上的人;腳踏銅火爐而手捧水煙筒的人。若是喜慶日子,你會看見古代的新娘與現代的新郎,和穿洋裝行跪拜禮的人;若是為了病人,你還可看見西醫和道士一同走進這份人家呢。……  

    但這也不是我們中國特有的狀態。日本也是如此。在形式上,也可說在美術上,日本是東洋風最盛的國家。東方古代生活的種種樣式,例如席地而坐,木屐而行,以及男女服裝,禮貌等,在中國早已廢棄,在日本至今還奉行著。當明治維新,西方文化傳入日本的時候,他們社會裡的二重生活狀態,恐怕比我們現在的更加可笑又可驚呢。著名的浮世繪大家芳年的作品,就有譏諷當時的不調和狀態的繪畫。他畫明治初年的國會議員,身穿“羽織”(haori,日本的外套),腰束圍裙(hakama),而頭戴西洋的大禮帽,腳登西洋的皮鞋,成個滑稽的樣子。近代日本的美術論者,也有詛咒東京的二重生活的。例如:穿了木屐乘電車,古裝新娘與燕尾服新郎,洋風大建築與日本風古屋,鳥居(torii,木造的牌坊)並列,穿洋裝的人相見時跪下來行日本禮……他們說這東西洋風的並存,使街景不調和,使環境醜惡化,是“非美術的”。他們努力要求改進,要求調和,要求市街的美術化。住在現在中國社會裡的美術家,美術愛好者,和關心“市容”者,對於他們這種詛咒與要求,大約都有同感吧?

    這種詛咒與要求固有正常的理由,但那種不調和相也是必然的產物。西洋文化用了不可抵抗的勢而衝進東洋來,不接受是不可能的。  

    然而誰能一掃東洋舊習,使它立刻全部西洋化呢?推美術家的心,似乎希望立刻全部西洋化,使人立在東京或上海的街上,感覺得如同立在巴黎或倫敦的街上一樣。否則,索性全部東洋風,使人住在現代社會裡,感覺得如同住在古代社會裡一樣。然而兩者都是不可能的。回復古代當然做不到;全部西洋化“談何容易”?即使“容易”,(註:憶某古人說,此容易二字不相連,乃何容二字相連,今強用之。)我們的鼻頭天生成不高,眼睛天生成不藍,皮膚天生成不白,這西洋化也是不徹底的,那麼生在現代中國的我們,對於這事應取甚樣的態度呢?我們將始終度送這種可笑的不調和的二重生活嗎?

    不,我們的前途,自有新的道路正待開闢。這是東西洋文化的“化合”路,也可說是世界文化的“大同”路。物質文明發跡於西洋,但不是西洋所專有的,應是現世一切民族所不得不接受的“時代”的贈物了。現今我國所有各種物質文明的建設,大半是硬子子①地從西洋搬運進來的,生吞活剝地插在本國土內。一切可笑的,不調和的二重生活,即由此產生。換言之,目前我們的生活中,東西洋文化“混合”著,所以有二重。須得教他們“化合”起來,產生第三種新生活,然後方可免除上述的種種醜惡與苦痛。進言之,西洋不永遠是先進民族。今後的世界,定將互相影響,互相移化,漸漸趨於“大同”之路。  

    我們對於各種舊習應該不惜放棄,對於各種新潮應該不怕接受。只要以“合理”為本,努力創造新的生活,便合於世界大同之旨了。聽說日本人曾有廢除其原有的文字而改用羅馬字橫排的提議。又有廢除美術學校里的“日本畫系”與“西洋畫系”的分立而僅設一“繪畫系”的企圖。然而還沒有成功。記得中國也曾有少數人試用橫寫的、注音字母拼成的國音,然而沒有人顧問。這當然不是容易辦到的事。但我卻在這裡愚痴地夢想:置軍備,事戰爭,無非為了謀人類生活的幸福。誠能教世界各國大家把軍備和戰爭所用的經費如數省下來,移作未來的“大同世界”的建設費,這一定不難實現,全人類的生活一定幸福得多!世間的美術家一定歡慶尤深!可惜這只是我的夢想。

    注釋:

    ①硬子子,方言,意即生硬。

    無常之慟

    無常之慟,大概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這個十六字偈內:“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這裡下二句是佛教所特有的人生觀與宇宙觀,不足為一般人道;上兩句卻是可使誰都承認的一般公理,就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的“無常之慟”。這種感情特強起來,會把人拉進宗教信仰中。但與宗教無緣的人,即使反宗教的人,其感情中也常有這種分子在那裡活動著,不過強弱不同耳。

    在醉心名利的人,如多數的官僚,商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弱。他們仿佛被榮譽及黃金蒙住了眼,急急忙忙地拉到鬼國里,在途中毫無認識自身的能力與餘暇了。反之,在文藝者,尤其是詩人,尤其是中國的詩人,更尤其是中國古代的詩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強,引起他們這種感情的,大概是最能暗示生滅相的自然狀態,例如春花,秋月,以及衰榮的種種變化。他們見了這些小小的變化,便會想起自然的意圖,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生的根蒂,因而興起無常之慟。在他們的讀者——至少在我一個讀者——往往覺到這些部分最可感動,最易共鳴。因為在人生的一切嘆願——如惜別,傷逝,失戀,轗軻等——中,沒有比無常更普遍地為人人所共感的了。

    《法華經》偈云:“諸法從本來,常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這幾句包括了一切詩人的無常之嘆的動機。原來春花是最雄辯地表出無常相的東西。看花而感到絕對的喜悅的,只有醉生夢死之徒,感覺遲鈍的痴人,不然,佯狂的樂天家。凡富有人性而認真的人,誰能對於這些曇花感到真心的滿足?誰能不在這些泡影里照見自身的姿態呢?古詩十九首中有云:“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大概是借花嘆惜人生無常之濫觴。後人續彈此調者甚多。最普通傳誦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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