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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軒柱,是盆子三娘娘。她是包酒館裡永林阿四的祖母。他的已死的祖父叫做盆子三阿爹,因為他的性情很坦,像盆子一樣;於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其實,三娘娘的性情並不坦,她很健談,而且消息靈通,遠勝於定四娘娘。定四娘娘報導消息,加的油鹽醬醋較少;而盆子三娘娘的報導消息,加入多量的油鹽醬醋,叫它變味走樣。所以有人說:“盆子三娘娘坐著講,只能聽一半;立著講,一句也聽不得。”她出門,看見一個人,只要是她所認識的,就和他談。她從家裡出門,到街上買物,不到一二百步路,她來往要走兩三個鐘頭。因為到處勾留,一勾留就是幾十分鐘。她指手畫腳地說:“桐家橋頭的草棚著了火了,燒殺了三個人!”
後來一探聽,原來一個人也沒有燒殺,只是一個老頭子燒掉了些鬍子。“塘河裡一隻火輪船撞沉了一隻米船,幾十擔米全部沉在河裡!”其實是米船為了避開火輪船,在石埠子上撞了一下,船頭裡漏了水,打濕了幾包米,拿到岸上來曬。她出門買物,一路上這樣地講過去,有時竟忘記了買物,空手回家。盆子三娘娘在後河一帶確是一個有名人物。但自從她家打了一次官司,她的名望更大了。
事情是這樣:她有一個孫子,年紀二十多歲,做醫生的,名叫陸李王。因為他幼時為了要保證健康長壽,過繼給含山寺里的菩薩太君娘娘,太君娘娘姓陸。他又過繼給另外一個人,姓李。他自己姓王。把三個姓連起來,就叫他“陸李王”。這陸李王生得眉清目秀,皮膚雪白。有一個女子看上了他,和他私通。但陸李王早已娶妻,這私通是違法的。女子的父親便去告官。官要逮捕陸李王。盆子三娘娘著急了,去同附近有名的沈四相公商量,送他些禮物。沈四相公就替她作證,說他們沒有私通。但女的已經招認。於是縣官逮捕沈四相公,把他關進三廂堂(是秀才坐的牢監,比普通牢監舒服些)。盆子三娘娘更著急了,挽出她包酒館裡的夥計阿二來,叫他去頂替沈四相公。允許他“養殺你②”。阿二上堂,被縣官打了三百板子,腿打爛了。官司便結束。阿二就在這包酒館裡受供養,因為腿爛,人們叫他“爛膀阿二”。這事件轟動了全石門灣。盆子三娘娘的名望由此增大。就有人把這事編成評彈,到處演唱賣錢。我家附近有一個乞丐模樣的漢子,叫做“毒頭③阿三”。他編的最出色,人們都愛聽他唱。我還記得唱詞中有幾句:“陸李王的面孔白來有看頭,厚底鞋子寸半頭,直羅④汗巾三轉頭,……”描寫盆子三娘娘去請託沈四相公,唱道:“水雞⑤燒肉一碗頭,拍拍胸脯點點頭。……”全部都用“頭”字,編得非常自然而動聽。歐洲中世紀的游唱詩人想來也不過如此吧。毒頭阿三唱時,要求把大門關好。因為盆子三娘娘看到了要打他。
第四個軒柱是何三娘娘。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場隔壁。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何三娘娘生得短小精悍,喉嚨又尖又響,罵起人來像怪鳥叫。她養幾隻雞,放在門口街路上。有時雞蛋被人拾了去,她就要罵半天。有一次,她的一雙弓鞋曬在門口階沿石上,不見了。這回她罵得特別起勁:“穿了這雙鞋子,馬上要困棺材!”“偷我鞋子的人,世世代代做小娘(即妓女)!”何三娘娘的罵人,遠近聞名。大家聽慣了,便不當一回事,說一聲“何三娘娘又在罵人了”,置之不理。有一次,何三娘娘正站在階沿石上大罵其人,何老三喝醉了酒從街上回來,他的身子高大,力氣又好,不問青紅皂白,把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走進門去。何三娘娘的兩隻小腳亂抖亂撐,大罵:“殺千刀!”旁人哈哈大笑。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生的病總是肚痛。這時候,何老三便上街去買一個豬頭,扛在肩上,在街上走一轉。看見人便說:“老太婆生病,今天謝菩薩。”謝菩薩又名拜三牲,就是買一個豬頭、一條魚,殺一隻雞,供起菩薩像來,點起香燭,請一個道士來拜禱。主人跟著道士跪拜,恭請菩薩醉飽之後快快離去,勿再同我們的何三娘娘為難。拜罷之後,須得請鄰居和親友吃“謝菩薩夜飯”。這些鄰居和親友,都是送過分子的。分子者,就是錢。婚喪大事,送的叫做“人情”,有送數十元的,有送數元的,至少得送四角。至於謝菩薩,送的叫做“分子”,大都是一角或至多兩角。菩薩謝過之後,主人叫人去請送分子的人家來吃夜飯。然而大多數不來吃。所以謝菩薩大有好處。何老三掮了一個豬頭到街上去走一轉,目的就是要大家送分子。謝菩薩之風,在當時盛行。有人生病,郎中看不好,就謝菩薩。有好些人家,外面在吃謝菩薩夜飯,裡面的病人斷氣了。再者,謝菩薩夜飯的豬頭肉燒得半生不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亦復不少。我家也曾謝過幾次菩薩,是誰生病,記不清了。總之,要我跟著道士跪拜。我家幸而沒有為謝菩薩而死人。我在這環境中,僥倖沒有早死,竟能活到七十多歲,在這裡寫這篇隨筆,也是一個奇蹟。
註:①戇大:吳方言,愚鈍的意思。
②養殺你:意即供養你一輩子。
③毒頭:意即神經病或傻瓜。
④直羅:即有直隱條的絲織品。
⑤水雞:即甲魚。
口中剿匪記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這比喻非常確切,所以我要這樣說。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的十七顆牙齒,正同這批人物一樣。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癢相關的。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它們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裡去營養我全身。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它們真是我的忠僕,我的護衛。詎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吊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菸,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因此,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