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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沒心相起來,雖在廢墟中,也能利用瓦磚為玩具而開始遊戲。他們拾七粒小磚瓦,向階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隻棋子模樣,便以階沿石為遊戲場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將七粒磚頭隨意撒散在階沿上,然後選取其中一粒,向上拋起,趁這空的機會,向下摸取另一粒磚頭,然後回過手來,接取上面落下來的那一粒。手中就拿著兩粒磚頭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拋起,乘機向下摸取一粒,回過手來接了上面落下來的一粒,於是手中就拿著三粒磚頭了。這樣拋過六次之後,七粒磚頭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後便是收穫了。但收穫不是完全享樂,仍須得費些氣力來背出斤數來。即將七粒磚頭從手心裡全都拋起,立刻翻轉手背來接。接住幾粒,便是收穫幾斤。孩子們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會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豐收了。一人收穫之後,把七粒磚頭交與第二人,由他照樣工作且收穫。遊戲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預先議定三十斤為滿,則輪流玩下去,先滿三十的便是得勝。但規則很嚴: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來的粒子,或在取子時帶動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敗,須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讓給別人;而且以前收穫所積蓄的斤數全部“爛光”。爛光,就是“作廢”的意思。倘然滿額的斤數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為滿,一百斤為滿,這玩的工作就非常嚴重。到了功虧一簣的時候,尤加緊張。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盡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種種,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進手裡去,是最簡易的一法。更進步的,叫做“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拋時摸取一粒。第二次拋時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拋時要摸取三粒。在這時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慮。撒子時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時摸兩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時容易帶動旁的粒子。撮子時須考慮其餘六子的位置,務使其餘六子分作相當隔遠的三堆,一粒作一堆,二粒作一堆,三粒作一堆,然後摸時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這“么二三”時摸子就容易失敗。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帶動了旁的粒子,就前功盡去了。所以孩子們玩時個個抖擻精神,個個汗流滿面。一切的“沒心相”全被這手技競爭的興味所打消了。
近來大旱,河底向天,農人無處踏水,對秋收已經絕望,生活反而空閒。孩子們本來只要相幫大人刈草,送飯,現在竟一無所事了。但春間收下來的蠶豆沒有吃完,一時還不會餓死。在這坐以待斃的時期,笑也不成;哭也沒用,只是這些悠長如小年的日子無法過去,“沒心相”之苦真難禁受。就有種種簡單的遊戲發現在日暮途窮的鄉村間。這好比囚徒已經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與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尋些笑樂吧。都會裡用自來水的人聞知鄉間大旱,在其同情的想像中,大約以為農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裡號哭;或枕借地在那裡餓死了。其實不盡然,號哭的餓死的固然有,但閒著,笑著,玩著而待斃的也還不少。不過這種種玩笑樂實比號哭與餓死更加悲慘!
①捉草,方言,意即割草。
②“沒心相”,方言,意即無聊。
③板要,方言,意即一定要。
晨夢
我常常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晨間,將醒未醒的時候,這種情形最多,這不是我一人獨有的奇癖,講出來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近來我尤多經驗這種情形:我妻到故鄉去作長期的歸寧,把兩個小孩子留剩在這裡,交託我管。我每晚要同他們一同睡覺。他們先睡,九點鐘定靜,我開始讀書,作文,往往過了半夜,才鑽進他們的被窩裡。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鳥兒地在我耳邊喧聒,又不絕地催我起身。然這時候我正在晨夢,一面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喧聒,一面作夢中的遨遊。他們叫我不醒,將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聲疾呼“爸爸!起身了!”立刻把我從夢境裡拉出。有時我的夢正達於興味的高潮,或還沒有告段落,就回他們話,叫他們再唱一曲歌,讓我睡一歇,連忙蒙上被頭,繼續進行我的夢遊。這的確會繼續進行,甚且打斷兩三次也不妨。不過那時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尋找夢的頭緒,繼續演進,一面又能隱隱地聽見他們的唱歌聲的斷片。即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有夢遊的假我,同時又有伴小孩子睡著的真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夢完結了的時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下床,“今日有何要務”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排出意外,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人生如夢”,這話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認的。那麼我們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了。這念頭一起,疑惑與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體,使我終於無可自解,無可自慰。往往沒有窮究的勇氣,就把它暫擱在一旁,得過且過地過幾天再說。這想來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見,講出來一定有許多人表示同感吧!
因為這是眾目昭彰的一件事:無窮大的宇宙間的七尺之軀,與無窮久的浩劫中的數十年,而能上窮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寶藏,建設詩歌的美麗的國土,開拓哲學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這脆弱的軀殼損壞而朽腐的時候,這偉大的心靈就一去無跡,永遠沒有這回事了。這個“我”的兒時的歡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樂,名譽,財產,戀愛……在當時何等認真,何等鄭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沒有“我”的一回事了!哀哉,“人生如夢!”
然而回看人世,又覺得非常詫異:在我們以前,“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卻又置若不知,毫不懷疑地熱心做人。——做官的熱心辦公,做兵的熱心體操,做商的熱心算盤,做教師的熱心上課,做車夫的熱心拉車,做廚房的熱心燒飯……還有做學生的熱心求知識,以預備做人,——這明明是自殺,慢性的自殺!
這便是為了人生的飽暖的愉快,戀愛的甘美,結婚的幸福,爵祿富厚的榮耀,把我們騙住,致使我們無暇回想,流連忘返,得過且過,提不起窮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氣,糊塗到死。
“人生如夢!”不要把這句話當作文學上的裝飾的麗句!這是當頭的棒喝!古人所道破,我們所痛感而承認的。我們的人生的大夢,確是——同我的晨夢一樣——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的。我們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我們有夢中的假我,又有本來的“真我”。我們毅然起身,披衣下床,真我的正念凝集於心頭的時候,夢中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誰還留戀或計較呢?
同夢的朋友們!我們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記了這個“真我”,而沉酣於虛幻的夢中!我們要在夢中曉得自己做夢,而常常找尋這個“真我”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