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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錡妾)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下略)”(岑參)

    “一月主人笑幾回?相逢相值且銜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殘花昨日開!”(崔惠童)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岑參)

    “越王宮裡似花人,越水溪頭采白蘋。白蘋未盡人先盡,誰見江南春復春?”(闕名)

    慨惜花的易謝,妒羨花的再生,大概是此類詩中最普通的兩種情懷。像“春風欲勸座中人,一片落紅當眼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便是用一兩句話明快地道破這種情懷的好例。

    最明顯地表示春色,最力強地牽惹人心的楊柳,自來為引人感傷的名物。桓溫的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昔年移植,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紙上讀了這幾句文句,已覺惻然於懷;何況親眼看見其依依與悽愴的光景呢?唐人詩中,借楊柳或類似的樹木為興感之由,而慨嘆人事無常的,不乏其例,亦不乏動人之力。像:  

    “江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韋莊)

    煬帝行官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牆不見人。”(劉禹錫)

    “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那堪更想千年後,誰見楊華入漢宮?”(韓琮)

    “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羅隱,《煬帝陵》)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王播)

    “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時歌舞樓。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張籍)

    “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經馬伏波。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趙嘏)

    凡自然美皆能牽引有心人的感傷,不獨花柳而已。花柳以外,最富於此種牽引力的,我想是月。因月興感的好詩之多,不勝屈指。把記得起的幾首寫在這裡: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劉禹錫,《石頭城》)  

    “革遮回磴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杆。”(崔魯,《華清官》)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李白,《蘇台》)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杜牧之,《中秋》)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趙嘏,《江樓書懷》)

    由花柳興感的,有以花柳自況之心,此心常轉變為對花柳的憐惜與同情。由月興感的,則完全出於妒羨之心,為了它終古如斯地高懸碧空,而用冷眼對下界的衰榮生滅作壁上觀。但月的感人之力,一半也是夜的環境所助成的。夜的黑暗能把外物的誘惑遮住,使人專心於內省,耽於內省的人,往往慨念無常,心生悲感。更怎禁一個神秘幽玄的月亮的挑撥呢?故月明人靜之夜,只要是敏感者,即使其生活毫無憂患而十分幸福,也會興起惆悵。正如唐人詩所云:“小院無人夜,煙斜月轉明。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

    與萬古常新的不朽的日月相比較,下界一切生滅,在敏感者的眼中都是可悲哀的狀態。何況日月也不見得是不朽的東西呢?人類的理想中,不幸而有了“永遠”這個幻象,因此在人生中平添了無窮的感慨。所謂“往事不堪回首”的一種情懷,在詩人——尤其是中國古代詩人——的筆上隨時隨處地流露著。有人反對這種態度,說是逃避現實,是無病呻吟,是老生常談。不錯,有不少的舊詩作者,曾經逃避現實而躲入過去的憧憬中或酒天地中;有不少的皮毛詩人曾經學了幾句老生常談而無病呻吟。然而真從無常之慟中發出來的感懷的佳作,其藝術的價值永遠不朽——除非人生是永遠朽的。會朽的人,對於眼前的衰榮興廢豈能漠然無所感動?“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這一點小暫的衰歇之象,已足使履霜堅冰的敏感者興起無窮之慨;已足使頓悟的智慧者痛悟無常呢!這裡我又想起的有四首好詩:  

    “寥落故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

    “傷心欲問南朝事,唯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些都是極通常的詩,我幼時曾經無心地在私塾學童的無心的口上聽熟過。現在它們卻用了一種新的力而再現於我的心頭。人們常說平凡中寓有至理。我現在覺得常見的詩中含有好詩。

    其實“人生無常”,本身是一個平凡的至理。“回黃轉綠世間多,後來新婦變為婆。”這些迴轉與變化,因為太多了,故看作當然時便當然而不足怪。但看作驚奇時,又無一不可驚奇。關於“人生無常”的話,我們在古人的書中常常讀到,在今人的口上又常常聽到。倘然你無心地讀,無心地聽,這些話都是陳腐不堪的老生常談。但倘然你有心地讀,有心地聽,它們就沒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你的心中。古詩中有著許多痛快地詠嘆“人生無常”的話;古詩十九首中就有了不少: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非金石,焉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此外我能想起也很多: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魏武帝)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道。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植)

    “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陸機)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漢武帝)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花,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心孔念,中心悵而。”(陶潛)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阮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攪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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