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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東京之後,就有許多關切的親戚朋友,設法接濟我的經濟。我的岳父給我約了一個一千元的會,按期寄洋錢給我,專科師範的同人吳劉二君,亦各以金錢相遺贈,結果我一共得了約二千塊錢,在東京維持了足足十個月的用度,到了同年的冬季,金盡而返國。這一去稱為留學嫌太短,稱為旅行嫌太長,成了三不像的東西。同時我的生活也是三不像的。我在這十個月內,前五個月是上午到洋畫研究會中去習畫,下午讀日本文。後五個月廢止了日本文,而每日下午到音樂研究會中去學提琴,晚上又去學英文。然而各科都常常請假,拿請假的時間來參觀展覽會,聽音樂會,訪圖書館,看opera〔歌劇〕以及遊玩名勝,鑽舊書店,跑夜攤(yomise)。因為這時候我已覺悟了各種學問的深廣,我只有區區十個月的求學時間,決不濟事。不如走馬看花,吸呼一些東京藝術界的空氣而回國吧。幸而我對於日本文,在國內時已約略懂得一點,會話也早已學得了幾聲。到東京後,旅舍中喚茶、商店中買物等事,勉強能夠對付。我初到東京的時候,隨了眾同國人入東亞預備學校學習日語,嫌其程度太低,教法太慢,讀了幾個禮拜就輟學。自己異想天開,為了學習日本語的目的,向一個英語學校的初級班報名,每日去聽講兩小時。他們是從Aboy,Adog〔一個男孩,一隻狗〕教起的,所用的英文教本與開明第一英文讀本程度相同。對於英文我已完全懂得,我的目的是要聽這位日本先生怎樣地用日本語來解說我所已懂得的英文,便在這時候偷取日本語會話的訣竅,這異想天開的辦法果然成功了。我在那英語學校里聽了一個月講,果然於日語會話及聽講上獲得了很多的進步。同時看書的能力也進步起來。本來我只能看《正則洋畫講義》一類的刻板的敘述體文字,現在連《不如歸》和《金色夜叉》(日本舊時很著名的兩部小說)都會讀了。我的對於文學的興味,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以後我就為了學習英語的目的而另入一英語學校。我報名入最高的一班,他們教我讀伊爾文的SketchBook。這時候我方才知道英文中有這許多難記的生字(我在師範學校畢業時只讀到《天方夜譚》)。興味一濃,我便嫌先生教得太慢。後來在舊書店裡找到了一冊SketchBook講義錄,內有詳細的註解和日譯文,我確信這可以自修,便輟了學,每晚伏在東京的旅舍中自修SketchBook。我自己限定於幾個禮拜之內把此書中所有一切生字抄寫在一張圖畫紙上,把每字剪成一塊塊的紙牌,放在一隻匣子中。每天晚上,像摸數算命一般地向匣子中探摸紙牌,溫習生字。不久生字都記誦,SketchBook全部都會讀,而讀起別的英語小說來也很自由了。路上遇見英語學校的同學,詢知道他們只教了全書的幾分之一,我心中覺得非常得意。從此我對於學問相信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知識這樣東西,要其能夠於應用,分量原是有限的。我們要獲得一種知識,可以先定一個範圍,立一個預算,每日學習若干,則若干日可以學畢,然後每日切實地實行,非大故不准間斷,如同吃飯一樣。照我當時的求學的勇氣預算起來,要得各種學問都不難:東西洋知名的幾冊文學大作品,我可以克日讀完;德文法文等,我都可以依賴各種自修書而在最短時期內學得讀書的能力;提琴教則本《Homahnn》〔《霍曼》〕五冊,我能每日練習四小時而在一年之內學畢;除了繪畫不能硬要進步以外,其餘的學問,在我都可以用機械的用功方法來探求其門徑。然而這都是夢想,我的正式求學的時間只有十個月,能學得幾許的學問呢?我回國之後,回想在東京所得的,只是描了十個月的木炭畫,拉完了三本《Homahnn》,此外又帶了一些讀日本文和讀英文的能力而回國。回國之後,我為了生活和還債,非操職業不可。沒有別的職業可操。只得仍舊做教師。一直做到了今年的秋季。十年來我不斷地在各處的學校中做圖畫音樂或藝術理論的教師。一場重大的傷寒病令我停止了教師的生活。現在蟄居在嘉興的窮巷老屋中,伴著了藥爐茶灶而寫這篇稿子。
故我出了中學以後,正式求學的時期只有可憐的十個月。此後都是非正式的求學,即在教課的餘暇讀幾冊書而已。但我的繪畫音樂的技術,從此日漸荒廢了。因為技術不比別的學問,需要種種的設備,又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時間。研究繪畫須有畫室,研究音樂須有樂器,設備不周就無從用功。停止了幾天,筆法就生疏,手指就僵硬。做教師的人,居處無定,時間又無定,教課準備又忙碌,雖有利用課餘以研究藝術的夢想,但每每不能實行。日久荒廢更甚。我的油畫箱和提琴,久已高擱在書櫥的最高層,其上積著寸多厚的灰塵了。手癢的時候,拿毛筆在廢紙上塗抹,偶然成了那種漫畫。口癢的時候,在口琴上吹奏簡單的旋律,令家裡的孩子們和著了唱歌,聊以慰藉我對於音樂的嗜好。世間與我境遇相似而酷嗜藝術的青年們,聽了我的自述,恐要寒心吧!
但我幸而還有一種可以自慰的事,這便是讀書。我的正式求學的十個月,給了我一些閱讀外國文的能力。讀書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設備,也不像研究繪畫音樂地需要每日不斷的練習。只要有錢買書,空的時候便可閱讀。我因此得在十年的非正式求學期中讀了幾冊關於繪畫、音樂藝術等的書籍,知道了世間的一些些事。我在教課的時候,常把自己所讀過的書譯述出來,給學生們做講義。後來有朋友開書店,我乘機把這些講義稿子交他刊印為書籍。不期地走到了譯著的一條路上。現在我還是以讀書和譯著為生活。回顧我的正式求學時代,初級師範的五年只給我一個學業的基礎,東京的十個月間的繪畫音樂的技術練習已付諸東流。獨有非正式求學時代的讀書,十年來一直隨伴著我,慰藉我的寂寥,扶持我的生活。這真是以前所夢想不到的偶然的結果。我的一生都是偶然的,偶然入師範學校,偶然歡喜繪畫音樂,偶然讀書,偶然譯著,此後正不知還要逢到何種偶然的機緣呢。
讀我這篇自述的青年諸君!你們也許以為我的讀書生活是幸運而快樂的;其實不然,我的讀書是很苦的。你們都是正式求學,正式求學可以堂堂皇皇地讀書,這才是幸運而快樂的。但我是非正式求學,我只能伺候教課的餘暇而偷偷隱隱地讀書。做教師的人,上課的時候當然不能讀書,開議會的時候不能讀書,監督自修的時候也不能讀書,學生課外來問難的時候又不能讀書,要預備明天的教授的時候又不能讀書。擔任了它一小時的功課,便是這學校的先生,便有參加議會、監督自修、解答問難、預備教授的義務;不復為自由的身體,不能隨了讀書的興味而讀書了。我們讀書常被教務所打斷,常被教務所分心,決不能像正式求學的諸君的專一。所以我的讀書,不得不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我的用功都是硬做的。
我在學校中,每每看見用功的青年們,閒坐在校園裡的青草地上,或桃花樹下,伴著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手執一卷而用功。我羨慕他們,真像瀟灑的林下之士!又有用功的青年們,擁著綿被高枕而臥在寢室里的眠床中,手執一卷而用功。我也羨慕他們,真像耽書的大學問家!有時我走近他們去,借問他們所讀為何書,原來是英文數學或史地理化,他們是在預備明天的考試。這使我更加要羨慕煞了。他們能用這樣輕快閒適的態度而研究這類知識科學的書,豈真有所謂“過目不忘”的神力麼?要是我讀這種書,我非吃苦不可。我須得埋頭在案上,行種種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以硬求記誦。諸君倘要聽我的笨話,我願把我的笨法子一一說給你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