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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跌傷以後,五哥哥每天乘店裡空閒的時候到樓上來省問我。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裡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在自來火匣子裡的幾隻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①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的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出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在想起了還覺吃驚。但這種行為對於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願地做他的從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而藏在衣袖裡,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了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有時懷著這條蜈蚣去登坑,等候鄰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糞的時候,把蜈蚣丟在他的褲子上,使得那人扭著褲子亂跳,累了滿身的糞。又有時當眾人面前他偷把這條蜈蚣放在自己的額上,假裝被咬的樣子而號啕大哭起來,使得滿座的人驚惶失措,七手八腳地為他營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時候,他伸起手來收拾了這條蜈蚣,忽然破涕為笑,一縷煙逃走了。後來這套戲法漸漸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說,若是再拿出蜈蚣來,要打頭頸拳②了。於是他換出別種花頭來:他躲在門口,等候警告打頭頸拳的人將走出門,突然大叫一聲,倒身在門檻邊的地上,亂滾亂撞,哭著嚷著,說是踐踏了一條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經鑽進榻底下去了。走出門來的人被他這一嚇,實在魂飛魄散;但見他的受難比他更深,也無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看見一群人蹲在岸邊釣魚,便參加進去,和蹲著的人閒談。同時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兩人的辮子梢頭結住了,自己就走開,躲到遠處去作壁上觀。被結住的兩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劇就演出來給他看了。諸如此類的惡戲,不勝枚舉。
現在回想他這種玩耍,實在近於為虐的戲謔。但當時他熱心地創作,而熱心地欣賞的孩子,也不止我一個。世間的嚴正的教育者!請稍稍原諒他的頑皮!我們的兒時,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個摺紙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銅筆套管在額骨上猛釘幾下,外加在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況且我們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術來發明種種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現在想起了還可以神往。暮春的時候,他領我到田野去偷新蠶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來做“蠶豆水龍”。其做法,用煤頭紙把老蠶豆莢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莢里的兩粒豆就從下端滑出,再將莢的頂端稍稍剪去一點,使成一個小孔。然後把豆莢放在水裡,待它裝滿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來,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壓榨豆莢,一條細長的水帶便從豆莢的頂端的小孔內射出。製法精巧的,射水可達一二丈之遠。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長約寸許,以一端塞入口中輕輕咬嚼,吹時便發喈喈之音。再摘取蠶豆梗的下段,長約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勻地開幾個洞,作成笛的樣子。然後把豌豆梗插入這笛的一端,用兩手的指隨意啟閉各洞而吹奏起來,其音宛如無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蠟燭的油作種種的澆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鐫刻種種的印版,大類現今的木版畫。……諸如此類的玩意,亦復不勝枚舉。
現在我對這些兒時的樂事久已緣遠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言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的兒時歡樂的佐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蹟。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滅,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軍州”時打在臉上的金印,永久地明顯地錄著過去的事實,一說起就可使我歷歷地回憶前塵。仿佛我是在兒童世界的本貫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這成人社會的“遠惡軍州”來的。這無期的流刑雖然使我永無還鄉之望,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的美麗的夢啊!
注釋:
①順治銅鈿,指清朝順治年間鑄造的圓形方孔銅幣。
②打頭頸拳,方言,意即打耳光。
南穎訪問記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於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到這裡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裡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裡仿佛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並不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後來發音漸加變化:“啊呀”,“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欲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啊呀!啊呀!”語氣中仿佛表示:“啊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後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裡一定感到詫異:“一隻雞和一個出鬍鬚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後她的語彙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几几”(姐姐)。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如果一幅大畫裡藏著一隻雞或一隻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嗯,嗯,嗯”。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仿佛在說:“我原想說‘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