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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外閱世》作者:豐子愷【完結】

    內容簡介

    本書是豐子愷先生用禪意去感悟人生心得的散文集,全書分為藝韻書香、如煙往事、人生如夢、心與物游等五部分,收錄了豐子愷先生的一些人生隨筆。

    無常之慟,大概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伯,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這個十六字偈內:“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如侵權,請郵件聯繫。

    第一篇 學貴有恆(上)

    讀書

    《中學生》雜誌社出了一個關於“書”的題目來,命我寫一篇隨筆。倘要隨我的筆寫出,我新近到杭州去醫眼疾,獨游西湖,看了西湖上的字略有所感,讓我先寫些關於字的話吧。

    以前到杭州,必伴著一群人,跟著眾人的趨向而游西湖。走馬看花地巡行,於各處皆不曾久留。這回獨自來游,毫無牽累。又是為求醫而來,閒玩似屬天經地義,不妨於各處從容淹留。我每在一個尋常慣到的地方泡一碗茶,閒坐,閒行,閒看,閒想,便可勾留半日之久。  

    聽了醫生的話,身邊不帶一冊書。但不幸而識字,望見眼前有文字的地方,會不期地睜著病眼去辨識。甚至於苦苦地尋認字跡,探索意味。我這回才注意到:西湖上發表著的文字非常之多,皇帝的御筆,名人士夫的聯額,或勒石,或刻木冠,冠冕堂皇地,金碧輝煌地,裝點在到處的寺院台榭中。這些都是所謂名筆,將與湖山同朽,千古留名的。但寺院台榭內的牆壁上,棟柱上,甚至門窗上,還擁擠著無數遊客的題字,也是想留名於湖山的。其文字大意不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到此”而已,但表現之法各人不同:有的用炭條寫,有的用鉛筆寫,有的帶了(或許是借了)毛筆去寫,又有的深恐風雨侵蝕他的芳名,特用油漆塗寫。或者不是油漆,是畫家的油畫顏料。畫家隨身帶著永不褪色的法國羅佛朗制的油畫顏料,要在這裡留名千古,是很容易的。寫的形式,又各人不同:有的字特別大,有的筆畫特別粗,皆足以牽惹人目。有的在別人直書的上面故用橫行、斜行的文字,更為顯著而立異。又有的引用英文、世界語,使在滿壁的漢字中別開生面。我每到一處地方,不論碑上的、額上的、壁上的、柱上的,凡是文字,都喜觀玩。但有的地方實在汗牛充棟,盡半日淹留之長,到底不能一一讀遍所有各家的大作。我想,倘要盡讀全西湖上發表著的所有的文字,恐非有積年累月的閒工夫不可。  

    我這回僅在慣到的幾處閒玩二三日。但所看到的文字已經不少。推想別處,也不過是同樣性質的東西增加分量罷了。每當目瞑意倦的時候,便回想關於所見的所感。勒石的御筆和金碧的名人手跡中,佳作固然有,但劣品亦處處皆是。它們全靠占著優勝的地位,施著華美的裝潢,故能掩丑於無知者之前。若赤裸裸地品起美術的價值來,不及格的恐怕很多。壁上的炭條文字中,塗鴉固然多,但真率自然之筆亦復不少。有的似出於天真爛漫的兒童之手,有的似出於略識之無的工人之手。然而一種真率簡勁的美,為金碧輝煌的作品中所不能見。可惜埋沒在到處的暗壁角里,不易受世人的賞識,長使筆者為西湖上無名的作家耳。假如湖山的管領者肯選拔這些文字來,勒在石上,刻在木上,其美術的價值當比御筆的石碑高貴得多呢。

    我的感想已經寫完,但終於沒有寫到本題。倘讀書與看字有共通的情形,就讓讀者“聞一以知二”吧。不然,我這篇隨筆文不對題,讓編輯先生丟在字紙籠里吧。

    我的苦學經驗

    我於一九一九年,二十二歲的時候,畢業於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這學校是初級師範。我在故鄉的高等小學畢業,考入這學校,在那裡肄業五年而畢業。故這學校的程度,相當於現在的中學校,不過是以養成小學教師為目的的。

    但我於暑假時在這初級師範畢業後,既不作小學教師,也不升學,卻就在同年的秋季,來上海創辦專門學校,而作專門科的教師了。這種事情,現在我自己回想想也覺得可笑。但當時自有種種的因緣,使我走到這條路上。因緣者何?因為我是偶然入師範學校的,並不是抱了作小學教師的目的而入師範學校的。(關於我的偶然入師範,現在屬於題外,不便詳述。異日擬另寫一文,以供青年們投考的參考。)故我在校中只是埋頭攻學,並不注意於教育。在四年級的時候,我的興味忽然集中在圖畫上了。甚至拋棄其他一切課業而專習圖畫,或託事請假而到西湖上去作風景寫生。所以我在校的前幾年,學期考試的成績屢列第一名,而畢業時已降至第二十名。因此畢業之後,當然無意於作小學教師,而希望發揮自己所熱衷的圖畫。但我的家境不許我升學而專修繪畫。正在躊躇之際,恰好有同校的高等師範圖畫手工專修科畢業的吳夢非君,和新從日本研究音樂而歸國的舊同學劉質平君,計議在上海創辦一個養成圖畫音樂手工教員的學校,名曰專科師範學校。他們正在招求同人。劉君知道我熱衷於圖畫而又無法升學,就來拉我去幫辦。我也不自量力,貿然地答允了他。於是我就做了專科師範的創辦人之一,而在這學校之中教授西洋畫等課了。這當然是很勉強的事。我所有關於繪畫的學識,不過在初級師範時偷閒畫了幾幅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又在晚上請校內的先生教些日本文,自己向師範學校的藏書樓中借得一部日本明治年間出版的《正則洋畫講義》,從其中窺得一些陳腐的繪畫知識而已。我猶記得,這時候我因為自己只有一點對於石膏模型寫生的興味,故竭力主張“忠實寫生”的畫法,以為繪畫以忠實摹寫自然為第一要義。又向學生演說,謂中國畫的不忠於寫實,為其最大的缺點,自然中含有無窮的美,唯能忠實於自然摹寫者,方能發見其美。就拿自己在師範學校時放棄了晚間的自修課而私下在圖畫教室中費了十七小時而描成的Venus〔維納斯〕頭像的木炭畫揭示學生,以鼓勵他們的忠實寫生。當一九二〇年的時代,而我在上海的繪畫專門學校中厲行這樣的畫風,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閉門造車。然而當時的環境,頗能容納我這種教法。因為當時中國宣傳西洋畫的機關絕少,上海只有一所美術專門學校,專科師範是第二個興起者。當時社會上人士,大半尚未知道西洋畫為何物,或以為美女月份牌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或以為香菸牌子就是西洋畫的代表。所以在世界上看來我雖然是閉門造車,但在中國之內,我這種教法大可賣野人頭①呢。但野人頭終於不能常賣,後來我漸漸覺得自己的教法陳腐而有破綻了,因為上海宣傳西洋畫的機關日漸多起來,從東西洋留學歸國的西洋畫家也時有所聞了。我又在上海的日本書店內購得了幾冊美術雜誌,從中窺知了一些最近西洋畫界的消息,以及日本美術界的盛況,覺得從前在《正則洋畫講義》中所得的西洋畫知識,實在太陳腐而狹小了。雖然別的繪畫學校並不見有比我更新的教法,歸國的美術家也並沒有什麼發表,但我對於自己的信用已漸漸喪失,不敢再在教室中揚眉瞬目而賣野人頭了。我懊悔自己冒昧地當了這教師。我在布置靜物寫生標本的時候,曾為了一隻青皮的橘子而起自傷之念,以為我自己猶似一隻半生半熟的橘子,現在帶著青皮賣掉,給人家當作習畫標本了。我想窺見西洋畫的全豹,我也想到東西洋去留學,做了美術家而歸國。但是我的境遇不許我留學。況且我這時候已經有了妻子。做教師所得的錢,贍養家庭尚且不夠,哪裡來留學的錢呢?經過了許久煩惱的日月,終於決定非赴日本不可。我在專科師範中當了一年半的教師,在一九二一年的早春,向我的姐丈周印池君借了四百塊錢(這筆錢我才於二三年前還他。我很感謝他第一個惠我的同情),就拋棄了家庭,獨自冒險地到東京去了。得去且去,以後的問題以後再說。至少,我用完了這四百塊錢而回國,總得看一看東京美術界的狀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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