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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瀰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閒

    “閒”在過去時代是一個可愛的字眼;在現代變成了一個可惡的字眼。例如失業者的“賦閒”,不勞而食者的“有閒”,都被視為現代社會的病態。有閒被視為奢侈的,頹廢的。但也有非奢侈,非頹廢的有閒階級,如兒童便是。

    兒童,尤其是十歲以前的兒童,不論貧富,大都是有閒階級者。他們不必自己謀生,自有大人供養他們。在入學,進店,看牛,或捉草①以前,除了忙睡覺,忙吃食以外,他們所有的都是閒工夫。到了入學,進店,看牛,或捉草的時候,雖然名為讀書,學商或做工,其實工作極少而閒暇極多。試看幼稚園,小學校中的兒童,一日中埋頭用功的時間有幾何?試看商店的學徒,一日中忙著生意的時間有幾何?試看田野中的牧童,一日中為牛羊而勞苦工作的時間有幾何?除了讀幾遍書,做幾件事,牽兩次牛,捉幾根草以外,他們在學校中,店鋪里,田野間,都只是閒玩而已。

    在飽嘗了塵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閒”是最可盼的樂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們些終身高臥空山上,或者獨坐幽篁里,他們也極願意。在有福的痴人,“閒”也是最可盼的樂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們吃飯便睡,睡醒便吃,終生同豬玀一樣,在他們正是得其所哉。但在兒童,“閒”是一件最苦痛的事。因為“閒”就是“沒事”。沒事便靜止,靜止便沒有興味;而兒童是興味最旺盛的一種人。  

    在長途的火車中,可以看見兒童與成人的態度的大異。成人大都安定地忍耐地坐著,靜候目的地的到達,兒童便不肯安定,不能忍耐。他們不絕地要向窗外探望,要買東西吃;看厭吃飽之後,要嚷“為什麼還不到”,甚至哭著喊“我要回家去了”,於是領著他們的成人便罵他們,打他們。講老實話,成人們何嘗歡喜坐長途火車?他們的感情中或許也在嚷著“為什麼還不到?”也在哭著喊“我要回家去了!”只因重重的世智包裹著他們的感情,使這感情無從爆發出來。這仿佛一瓶未開蓋的汽水,看似靜靜的,安定的;其實裝著滿肚皮的氣,無從發泄!感情的長久的抑制,漸漸使成人失卻熱烈的興味,變成“頹廢”的狀態。成人和兒童比較起來,個個多少是“頹廢”的。

    只有頹廢者盼羨著“閒”,不頹廢的人——兒童——見了“閒”都害怕。他們稱這心情為“沒心相”。在興味最旺盛的兒童,“沒心相”②似乎比“沒飯吃”更加苦痛。為了“沒心相”而啼哭,為了“沒心相”而作種種的惡戲;因了啼哭和惡戲而受大人的罵和打,是兒童生活上常見的事。他們為欲避免“沒心相”,不絕地活動,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們極少有繼續靜止至半小時以上者。假如把一個不絕地追求生活興味的活潑的孩子用繩子綁縛了,關閉在牢屋裡,我想這孩子在“餓”死以前一定先已“沒心相”死了。假如強迫這種孩子學習因是子靜坐法,所得的效果一定相反。在兒童們看來,靜坐法和禪定等,是成人們的自作之刑。而在有許多成人們看來,各種辛苦的遊戲也是兒童們的犯賤的行為。有的老人躺在安樂椅中觀看孩子們辛辛苦苦地奔走叫喊而遊戲,會譏笑似的對他們說:“看你們何苦!靜靜兒坐一下子有什麼不好?”倘有孩子在遊戲中跌痛了,受傷了,這種老人便振振有詞:“教你(左要右勿),你板要,難(現在)你好!”③其實兒童並不因此而懊悔遊戲,同成人事業磨折並不懊悔做事業一樣。兒童與成人分居著兩個世界,而兩方互相不理解的狀態,到處可見。  

    兒童的遊戲,猶之成人的事業。現世的成人與兒童,大家多苦痛:許多的成人為了失業而苦痛,許多的兒童為了遊戲不滿足而苦痛。住在都會裡的孩子可以享用兒童公園;有錢人家的孩子可以購買種種的玩具。但這些是少數的幸運的孩子。多數的住在鄉村裡的窮人家的孩子,都有遊戲不滿足的苦痛。他們的保護人要供給他們衣食,非常吃力;能養活他們幾條小性命,已是盡責了。講到玩具,遊戲設備,在現今的鄉村間真是過分的奢求了。孩子們像豬玀一般地被豢養在看慣的破屋裡。大人們每天餵了他們三頓之外,什麼都不管。春天,夏天,白晝特別長;兒童的百無聊賴的生活狀態,看了真是可憐。無衣無食的苦是有形的,人皆知道其可憐;“沒心相”的苦是無形的,沒人知道,因此更覺可憐。人的生活,飽食暖衣而無事,遠不如為衣為食而奔走的有興味。人的生活大半是由興味維持的;兒童的生活則完全以興味為原動力。熱衷於賭博的成人,輸了還是要賭。熱衷於遊戲的兒童,常常忘餐廢寢。於此可見人類對於興味的要求,有時比衣食更加熱烈。

    在種種簡單的遊戲法中,更可窺見人對於“閒”何等不耐,對於“興味”何等渴慕。這種遊戲法,大都不需設備,只要一隻手一張嘴,隨時隨地都可開始遊戲,而遊戲的興味並不簡單。這顯然是人為了興味的要求,而費了許多苦心發明出來的。就吾鄉所見,最普通的遊戲是猜拳。只要一舉手便可遊戲,而且其遊戲頗有興味。這本來是侑酒的一種方法,但近來風行愈廣,已變成一種賭博,或一種消閒遊戲。工人們休息的時候,各人袋裡摸出幾個銅板來擺在地上,便在其上面開始拇戰,勝的拿進銅板。年紀稍長的兒童們也會弄這玩意;他們摘三根草放在地上,便開始猜拳。贏一拳拿進一根,輸一拳吐出一根。到了三根草歸入了一人手中,這人得勝,便可拉過對方的手來打他十記手心。用自己的手來打別人的手,兩人大家有些兒痛;但伴著興味,痛也情願了。

    年幼的兒童也有一種猜拳的遊戲法,叫做“呱呱啄蛀蟲”。這方法更加簡單,只要每人拿一根指頭來一比,便見勝負。例如一人出大指,一人出食指。這局面叫做“老土地殺呱呱(即雞)吃”。因為大指是代表老土地,食指是代表呱呱的。又如一人出中指,一人出無名指,這局面叫做“扁擔打殺黃鼠狼”。因為中指是代表扁擔,無名指是代表黃鼠狼的,又如一人出食指,一人出小指,這局面叫做“呱呱啄蛀蟲”。因為小指是代表蛀蟲的。這遊戲法的名稱即根據於此。其規則,每一指必有所克制的二指,同時又必有被克制的二指。即:“老土地殺呱呱吃”,“老土地踏殺蛀蟲”。“呱呱啄蛀蟲”,“呱呱飛過扁擔”。“扁擔打殺老土地”,“扁擔趕掉黃鼠狼”。“黃鼠狼放個屁,臭殺老土地”,“黃鼠狼拖呱呱”。“蛀蟲蛀斷扁擔”,“蛀蟲蛀斷黃鼠狼腳跟”。所以五個手指的勢力相均等,無須選擇,玩時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視機緣而定勝否。像這幾天的長夏,戶外曬著炎陽,出去玩不得;屋內又老是這樣,沒有一點玩具。日長如小年,四五六七歲的孩子吃了三餐飯無所事事,其“沒心相之苦難言。幸而手是現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費錢去買。兩人坐在門檻上伸出指頭來一比,興味來了,歡笑聲也來了。靜寂的破屋子裡忽然充滿了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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