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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畢業也是“實行的悲哀”之一例。學生入學,當然是希望畢業的。照事理而論,畢業應是學生最快樂的時候。但人的心情卻不然:畢業的快樂,常在於未畢業之時;一畢業,快樂便消失,有時反而來了悲哀。只有將畢業而未畢業的時候,學生才能真正地,濃烈地嘗到畢業的快樂的滋味。修業期只有幾個月了,在校中是最高級的學生了,在先生眼中是出山的了,在同學面前是老前輩了。這真是學生生活中最光榮的時期。加之畢業後的新世界的希望,“雲路”“鵬程”等詞所暗示的幸福,隱約地出現在腦際,無限地展開在預想中。這時候的學生,個個是前程遠大的新青年,個個是有作有為的好國民。不但在學生生活中,恐怕在人生中,這也是最光榮的時期了。然而果真畢了業怎樣呢?告辭良師,握別益友,離去母校,先受了一番感傷且不去說它。出校之後,有的升學未遂,有的就職無著。即使升了學,就了職,這些新世界中自有種種困難與苦痛,往往與未畢業時所預想者全然不符。在這時候,他們常常要羨慕過去,回想在校時何等自由,何等幸福,巴不得永遠做未畢業的學生了。原來畢業之樂是決不在畢業上的。

    進一步看,愛的歡樂也是如此。男子欲娶未娶,女子欲嫁未嫁的時候,其所感受的歡喜最為純粹而十全。到了實行娶嫁之後,前此之樂往往消減,有時反而來了不幸。西人言“結婚是戀愛的墳墓”,恐怕就是這“實行的悲哀”所使然的罷?富貴之樂也是如此。欲富而刻苦積金,欲貴而努力鑽營的時候,是其人生活興味最濃的時期。到了既富既貴之後,若其人的人性未曾完全喪盡,有時會感懊喪,覺得富貴不如貧賤樂了。《紅樓夢》里的賈政拜相,元春為貴妃,也算是極人間榮華富貴之樂了。但我讀了大觀園省親時元妃隔簾對賈政說的一番話,覺得人生悲哀之深,無過於此了。  

    人事萬端,無從一一細說。忽憶從前游西湖時的一件小事,可以旁證一切。前年早秋,有一個風清日麗的下午,我與兩位友人從湖濱泛舟,向白堤方面蕩漾而進。俯仰顧盼,水天如鏡,風景如畫,為之心曠神怡。行近白堤,遠遠望見平湖秋月突出湖中,幾與湖水相平。旁邊圍著玲瓏的欄杆,上面覆著參差的楊柳。楊柳在日光中映成金色,清風搖擺它們的垂條,時時拂著樹下遊人的頭。遊人三三兩兩,分列在樹下的茶桌旁,有相對言笑者,有憑欄共眺者,有翹首遐觀者,意甚自得。我們從船中望去,覺得這些人儘是畫中人,這地方正是仙源。我們原定繞湖兜一圈子的,但看見了這般光景,大家眼熱起來,痴心欲身入這仙源中去做畫中人了。就命舟人靠平湖秋月停泊,登岸選擇座位。以前翹首遐觀的那個人就跟過來,垂手侍立在側,叩問“先生,紅的?綠的?”我們命他泡三杯綠茶。其人受命而去。不久茶來,一隻蒼蠅浮死在茶杯中,先給我們一個不快。鄰座相對言笑的人大談麻雀經,又給我們一種囉唣。憑欄共眺的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又使我們感到肉麻。最後金色的垂柳上落下幾個毛蟲來,就把我們趕走。匆匆下船回湖濱,連繞湖兜圈子的興趣也消失了。在歸舟中相與談論,大家認為風景只宜遠看,不宜身入其中。現在回想,世事都同風景一樣。世事之樂不在於實行而在於希望,猶似風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失,還要生受蒼蠅、毛蟲、囉唣,與肉麻的不快。世間苦的根本就在於此。  

    第三篇 人生如夢(中)

    藝術的效果

    藝術常被人視為娛樂的、消遣的玩物,故藝術的效果也就只是娛樂與消遣而已。有人反對此說,為藝術辯護,說藝術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靈的。但他們所謂“美化人生”,往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裝飾;他們所謂“陶冶性靈”,又往往是附庸風雅之類的淺見。結果把藝術看作一種虛空玄妙、不著邊際的東西。這都是沒有確實地認識藝術的效果之故。

    藝術及於人生的效果,其實是很簡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對藝術品時直接興起的作用,及研究藝術之後間接受得的影響。前者可稱為藝術的直接效果,後者可稱為藝術的間接效果。即前者是“藝術品”的效果,後者是“藝術精神”的效果。直接效果,就是我們創作或鑑賞藝術品時所得的樂趣。這樂趣有兩方面,第一是自由,第二是天真。試分述之:

    研究藝術(創作或欣賞),可得自由的樂趣。因為我們平日的生活,都受環境的拘束。所以我們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們對付人事,要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我們的心境,大部分的時間是戒嚴的。唯有學習藝術的時候,心境可以解嚴,把自己的意見、希望與理想自由地發表出來。這時候,我們享受一種快慰,可以調劑平時生活的苦悶。例如世間的美景,是人們所喜愛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現。我們的生活的牽制又不許我們常去找求美景。我們心中要看美景,而實際上不得不天天廁身在塵囂的都市裡,與平凡、污舊而看了的環境相對。於是我們要求繪畫了。我們可在繪畫中自由描出所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們可使它終年不消,又並不冷。虹是轉瞬就消失的,但我們可使它永遠長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賞。鳥見人要飛去的,但我們可以使它永遠停在枝頭,人來了也不驚。大瀑布是難得見的,但我們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間或寢室里來。上述的景物無論自己描寫,或欣賞別人的描寫,同樣可以給人心一種快慰,即解放、自由之樂。這是就繪畫講的。更就文學中看:文學是時間藝術,比繪畫更為生動。故我們在文學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歡,以遣除實際生活的苦悶。例如我們這世間常有饑寒的苦患,我們想除掉它,而事實上未能做到。於是在文學中描寫豐足之樂,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幸福的實現。古來無數描寫田家樂的詩便是其例。又如我們的世間常有戰爭的苦患。我們想勸世間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樂業,而事實上不能做到。於是我們就在文學中描寫理想的幸福的社會生活,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種幸福的實現。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是一例。我們讀到“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等文句,心中非常歡喜,仿佛自己做了漁人或桃花源中的一個住民一樣。我們還可在這等文句外,想像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活來,以發揮我們的理想。有人說這些文學是畫餅充飢,聊以自慰而已。其實不然,這是理想的實現的初步。空想與理想不同。空想原是遊戲似的,理想則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錯,理想不妨高遠。理想越高遠,創作欣賞時的自由之樂越多。

    其次,研究藝術,可得天真的樂趣。我們平日對於人生自然,因為習慣所迷,往往不能見到其本身的真相。唯有在藝術中,我們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們看見朝陽,便想道,這是教人起身的記號。看見田野,便想道,這是人家的不動產。看見牛羊,便想道,這是人家的牲口。看見苦人,便想道,他是窮的緣故。在習慣中看來,這樣的思想,原是沒有錯誤的;然而都不是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因為除去了習慣,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現象,豈可如此簡單地武斷?朝陽,分明是何等光明燦爛,神秘偉大的自然現象!豈是為了教人起身而設的記號?田野,分明是自然風景的一部分,與人家的產業何關?牛羊,分明自有其生命的意義,豈是為給人家殺食而生的?窮人分明是同樣的人,為什麼偏要受苦呢?原來造物主創造萬物,各正性命,各自有存在的意義,當初並非以人類為主而造。後來“人類”這種動物聰明進步起來,霸占了這地球,利用地球上的其他物類來供養自己。久而久之,成為習慣,便假定萬物是為人類而設的;果實是供人採食而生的,牛羊是供人殺食而生的,日月星辰是為人報時而設的;甚而至於在人類自己的內部,也由習慣假造出貧富貴賤的階級來,大家視為當然。這樣看來,人類這種動物,已被習慣所迷,而變成單相思的狀態,犯了自大狂的毛病了。這樣說來,我們平日對於人生自然,怎能看見其本身的真相呢?藝術好比是一種治單相思與自大狂的良藥。唯有在藝術中,人類解除了一切習慣的迷障,而表現天地萬物本身的真相。畫中的朝陽,莊嚴偉大,永存不滅,才是朝陽自己的真相。畫中的田野,有山容水態,綠笑紅顰,才是大地自己的姿態。美術中的牛羊,能憂能喜,有意有情,才是牛羊自己的生命。詩文中的貧士、貧女,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於世故塵網之外,這才是人類本來的真面目。所以說,我們唯有在藝術中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我們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傳統習慣的思想而用全新至淨的眼光來創作藝術、欣賞藝術的時候,我們的心境豁然開朗,自由自在,天真爛漫。好比做了六天工作逢到一個星期日,這時候才感到自己的時間的自由。又好比長夜大夢一覺醒來,這時候才回復到自己的真我。所以說,我們創作或鑑賞藝術,可得自由與天真的樂趣,這是藝術的直接的效果,即藝術品及於人心的效果。間接的效果,就是我們研究藝術有素之後,心靈所受得的影響,換言之,就是體得了藝術的精神,而表現此精神於一切思想行為之中。這時候不需要藝術品,因為整個人生已變成藝術品了。這效果的範圍很廣泛,簡要地說,可指出兩點:第一是遠功利,第二是歸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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