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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閒”法。要“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厭,叫做“勿完勿歇”。為了它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斷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後,口中余香不絕,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紙包里去摸。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鹹的,往往易於吃厭。只有非甜非鹹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有一位老於應酬的朋友告訴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話:說他已養成了見瓜子就吃的習慣。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戲館裡看戲,坐定之後,看見茶壺的旁邊放著一包打開的瓜子,便隨手向包里掏取幾粒,一面咬著,一面看戲。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數次,發現鄰席的不相識的觀劇者也來掬取。方才想起了這包瓜子的所有權。低聲問他的朋友:“這包瓜子是你買來的嗎?”那朋友說“不”,他才知道剛才是擅吃了人家的東西,便向鄰座的人道歉。鄰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請客了。由此可知瓜子這樣東西,對中國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瓜子就吃。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飽,叫做“吃三日三夜,長個屎尖頭。”因為這東西分量微小,無論如何也吃不飽,連吃三日三夜,也不過多排泄一粒屎尖頭。為消閒計,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飽,時間就無法消磨。這與賑饑的糧食,目的完全相反。賑饑的糧食求其吃得飽,消閒的糧食求其吃不飽。最好只嘗滋味而不吞物質。最好越吃越餓,像羅馬亡國之前所流行的“吐劑”一樣,則開筵大嚼,醉飽之後,咬一下瓜子可以再來開筵大嚼。一直把時間消磨下去。

    要剝殼也是消閒食品的一個必要條件。倘沒有殼,吃起來太便當,容易飽,時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剝,而且剝的技術要有聲有色,使它不像一種苦工,而像一種遊戲,方才適合於有閒階級的生活,可讓他們愉快地把時間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個利於消磨時間的條件的,在世間一切食物之中,想來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說發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儘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在消閒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裡的瓜子的暢銷,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我本來見瓜子害怕,寫到這裡,覺得更加害怕了。

    吃酒

    酒,應該說飲,或喝。然而我們南方人都叫吃。古詩中有“吃茶”,那麼酒也不妨稱吃。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二十多歲時,我在日本結識了一個留學生,崇明人黃涵秋。此人愛吃酒,富有閒情逸緻。我二人常常共飲。有一天風和日暖,我們乘小火車到江之島去遊玩。這島臨海的一面,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陰如蓋,中間設著許多矮榻,榻上鋪著紅氈毯,和環境作成強烈的對比。我們兩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紅帶的女子來招待。“兩瓶正宗,兩個壺燒。”正宗是日本的黃酒,色香味都不亞於紹興酒。壺燒是這裡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yaki,是一種大螺螄,名叫榮螺(sazae),約有拳頭來大,殼上生許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以擺平,像三足鼎一樣。把這大螺螄燒殺,取出肉來切碎,再放進去,加入醬油等調味品,煮熟,就用這殼作為器皿,請客人吃。這器皿像一把壺,所以名為壺燒。其味甚鮮,確是侑酒佳品。用的筷子更佳:這雙筷用紙袋套好,紙袋上印著“消毒割箸”四個字,袋上又插著一個牙籤,預備吃過之後用的。從紙袋中拔出筷來,但見一半已割裂,一半還連接,讓客人自己去裂開來。這木頭是消毒過的,而且沒有人用過,所以用時心地非常快適。用後就丟棄,價廉並不可惜。我讚美這種筷,認為是世界上最進步的用品。西洋人用刀叉,太笨重,要洗過方能再用;中國人用竹筷,也是洗過再用,很不衛生,即使是象牙筷也不衛生。日本人的消毒割箸,就同牙籤一樣,只用一次,真乃一大發明。他們還有一種牙刷,非常簡單,到處雜貨店發賣,價錢很便宜,也是只用一次就丟棄的。於此可見日本人很有小聰明。且說我和老黃在江之島吃壺燒酒,三杯入口,萬慮皆消。海鳥長鳴,天風振袖。但覺心曠神怡,仿佛身在仙境。老黃愛調笑,看見年輕侍女,就和她搭訕,問年紀,問家鄉,引起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淚來。於是臨走多給小帳,約定何日重來。我們又仿佛身在小說中了。  

    又有一種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對手還是老黃,地點卻在上海城隍廟裡。這裡有一家素菜館,叫做春風松月樓,百年老店,名聞遐邇。我和老黃都在上海當教師,每逢閒暇,便相約去吃素酒。我們的吃法很經濟:兩斤酒,兩碗“過澆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所謂過澆,就是澆頭不澆在面上,而另盛在碗裡,作為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面底子來當飯吃。人們叫別了,常喊作“過橋面”。這裡的冬菇非常肥鮮,十景也非常入味。澆頭的分量不少,下酒之後,還有剩餘,可以澆在面上。我們常常去吃,後來那堂倌熟悉了,看見我們進去,就叫“過橋客人來了,請坐請坐!”現在,老黃早已作古,這素菜館也改頭換面,不可復識了。

    另有一種情境,則見於患難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國,石門灣淪陷,我們一家老幼九人逃到杭州,轉桐廬,在城外河頭上租屋而居。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我們租住老三的屋子,隔壁就是老大,名叫寶函。他有一個孫子,名叫貞謙,約十七八歲,酷愛讀書,常常來向我請教問題,因此寶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這老翁年約六十多歲,身體很健康,常常坐在一隻小桌旁邊的圓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揭開鼓凳的蓋,拿出一把大酒壺來,在桌上的杯子裡滿滿地斟了兩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把花生米來,就和我對酌。他的鼓凳里裝著棉絮,酒壺裹在棉絮里,可以保暖,斟出來的兩碗黃酒,熱氣騰騰。酒是自家釀的,色香味都上等。我們就用花生米下酒,一面閒談。談的大都是關於他的孫子貞謙的事。他只有這孫子,很疼愛他。說“這小人一天到晚望書,身體不好……”望書即看書,是桐廬土白。我用空話安慰他,騙他酒吃。騙得太多,不好意思,我準備後來報謝他。但我們住在河頭上不到一個月,杭州淪陷,我們匆匆離去,終於沒有報謝他的酒惠。現在,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貞謙已入中年,情況不得而知。

    最後一種情境,見於杭州西湖之畔。那時我僦居在里西湖招賢寺隔壁的小平屋裡,對門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對聯,叫做“居鄰葛嶺招賢寺,門對孤山放鶴亭”。家居多暇,則閒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欣賞湖光山色。每見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邊垂釣。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釣鉤上裝一粒飯米,掛在岸石邊。一會兒拉起線來,就有很大的一隻蝦。其人把它關在一個瓶子裡。於是再裝上飯米,掛下去釣。釣得了三四隻大蝦,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里,起身走了。我問他:“何不再釣幾隻?”他笑著回答說:“下酒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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