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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海回來。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克力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銀的巧克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嘗新了。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看見花台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克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克力上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克力,向來是我家兒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村里只有箬葉包的糖餅,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鹽青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買些回來分給兒童,借添家庭的樂趣。兒童們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後吃完;你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製成華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艷羨。這回你怎麼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後表示非常的歡喜,同從前賭得了最後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之前,你是我家裡的一個搗亂分子,每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蛋只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裡,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做“黃”。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史的克”①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只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地問:“當錯軟軟麼?當錯軟軟麼?”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軟軟的緣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後已。這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搗亂分子,今天在那裡犧牲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將走出唯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在嘗人類之愛的辛味了。  

    記得去年有一天,我為了必要的事,將離家遠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門了,你們一定不高興,要阻住我,或者約我早歸。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門須得瞞過你們。你弟弟後來尋我不著,須得哭幾場。我回來了,倘預知時期,你們常到門口或半路上來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題曰《爸爸還不來》的畫,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歸家為題材的。因為我在過去的十來年中,以你們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們談故事,做遊戲,吃東西,使你們都覺得家庭生活的溫暖,少不來一個爸爸,所以不肯放我離家。去年這一天我要出門了,你的弟妹們照舊為我惜別,約我早歸。我以為你也如此,正在約你何時回家和買些什麼東西來,不意你卻勸我早去,又勸我遲歸,說你有種種玩意可以騙住弟妹們的阻止和盼待。原來你已在我和你母親談話中聞知了我此行有早去遲歸的必要,決意為我分擔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覺輕快,但又感覺悲哀。因為我家將少卻了一個黃金時代的幸福兒。

    以上原都是過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頭,使我不能忘卻。現在,你已做中學生,不久就要完全脫離黃金時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間去了。我覺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兒出嫁詩云:“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你出黃金時代的“義往”,實比出嫁更“難復留”,我對此安得不“結中腸”?所以現在追述我的所感,寫這篇文章來送你。你此後的去處,就是我這冊畫集裡所描寫的世間。我對於你此行很不放心。因為這好比把你從慈愛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惡姑的家裡去,正如前詩中說:“自小閨內訓,事姑貽我憂。”事姑取甚樣的態度,我難於代你決定。但希望你努力自愛,勿貽我憂而已。  

    約十年前,我曾作一冊描寫你們的黃金時代的畫集(《子愷畫集》)。其序文(《給我的孩子們》)中曾經有這樣的話:“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有經驗過來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寫這些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現在你果然已經“懂得我的話”了!果然也要“走這條路”了!無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結中腸啊!

    注釋:

    ①英文stick(手杖)的譯音。

    美與同情

    有一個兒童,他走進我的房間裡,便給我整理東西。他看見我的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給我翻轉來。看見我的茶杯放在茶壺的環子後面,給我移到口子前面來。看見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順一倒,給我掉轉來。看見我壁上的立幅的繩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給我藏到後面去。我謝他:  

    “哥兒,你這樣勤勉地給我收拾!”

    他回答我說:

    “不是,因為我看了那種樣子,心情很不安適。”是的,他曾說:“掛表的面合復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氣悶!”“茶杯躲在它母親的背後,叫它怎樣吃奶奶?”“鞋子一順一倒,叫它們怎樣談話?”“立幅的辮子拖在前面,像一個鴉片鬼。”我實在欽佩這哥兒的同情心的豐富。從此我也著實留意於東西的位置,體諒東西的安適了。它們的位置安適,我們看了心情也安適。於是我恍然悟到,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學的描寫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繪畫的構圖上所經營的問題。這都是同情心的發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於同類的人,或至多及於動物;但藝術家的同情非常深廣,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能普及於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類。

    我次日到高中藝術科上課,就對她們作這樣的一番講話:

    世間的物有各種方面,各人所見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樹,在博物家,在園丁,在木匠,在畫家,所見各人不同。博物家見其性狀,園丁見其生息,木匠見其材料,畫家見其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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