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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德溫的小兒之言,豈足道哉?」蘇東坡說,「老夫是儒生,自然要依著《禮記》行事,《禮記·少儀》記載:觀君子之衣服,服劍,乘馬。先賢教誨,老夫不敢有違,因而老夫門下如今人人服劍。」
汪德溫就是汪洙,小時候是神童,做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其中就有一篇《神童詩》廣為流傳,其中就有「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還有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也是從他的《神童詩》裡面出來的。
不過這位汪神童長大以後不大神了,科舉考試總是落榜,直到一大把年紀才在元符三年(和武好文一屆)才中了個進士,還是特奏名的,現在去明州當了個教授。所以蘇東坡完全有理由奚落他一番。
而《禮記·少儀》則記錄了春秋戰國時期「君子」(包括儒生)的標準穿著,就是要帶把寶劍的。
第五百八十四章 論道(十一)奪道統
「依東坡先生所言,男兒欲遂平生志,不僅要五經勤向窗前讀,還得服劍乘馬善射箭了?」
國子監司業劉逵笑吟吟地發問。
這話聽著像玩笑,其實卻含著一絲殺機。「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是宋真宗《勵學篇》里的語句。宋真宗可不是隨便蘇東坡挖苦的汪神童。他要是亂開炮,回頭就得有御史找茬了。
「先帝的《勵學篇》是鼓勵無良田、無高樓、無良媒、無人隨的寒門士子讀書上進的。」蘇東坡笑著說,「所謂窮文富武,習武的花銷可比讀五經高多了,不是貧家士子可以承擔的。因此貧家子欲遂平生志,就只能讀五經。勤讀五經,乃是寒門上進之徒。對劉公路你是不合適的,你的岳丈現在可是海州巨富了,所以劉公路你的兒子還是應該允文允武的。」
蘇東坡的嘴巴真是不饒人,這會兒又把劉逵挖苦了一番。不過他的這番話也不是不能挑毛病,一個歪曲先帝最高指示的罪名大概是可以按上去的。
當然了,只要東坡先生支持劉皇后當劉太后,那就什麼麻煩都沒了……
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些什麼的劉逵沒有再和蘇東坡鬥嘴,而是笑道:「東坡先生,伊川先生,二位請坐吧。」
坐而論道,當然是要先坐下再論的。不是坐椅子,而是依照古法席地跪坐。蘇東坡和程頤坐好後,各子身後的弟子也都席地跪坐。
首先開口的是程頤的高足侯仲良,他說:「請問蘇門諸君,天、地、人,是否只一道也?」
天、地、人之間是有一個道,還是有三個道,在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中一直是存在爭議的。
這個爭議後世的人們不大明白,不過武好古的記憶中存在兩世的知識,所以很能理解。「只一道」的意思大概就是存在一個「神」或者是「理」。雖然儒家一般不言鬼神,但是「天理」近乎於神,其實是在向宗教演變了。
而「非一道」則是「天人相分」(這是荀子的理論),天歸天,人歸人。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載人,不能治人。這套理論發展一下,也許就是無神仙論了。
侯仲良一開始就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想讓蘇門在「一道」和「非一道」之間做出選擇,然後就能把論道拖向「孟子」和「荀子」兩個路線的扯皮了。不過武好古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的。
「天、地、人或只一道,或非一道。」武好古說,「既然以實證求道,自不能預設答案。只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只一道』和『非一道』,對我輩而言,不是答案,乃是假設。聖人問道、求道,卻很少言及天道,其精髓就在於問和求。孟子言天人合一,荀子說天人相分,其實都是大膽假設。天人或許合一,或許分離。究竟如何,還須後人小心求證,方得其解。而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說,同樣是假設,是在孟子天人合一基礎上的假設。所以天理之說可以信,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視之為終極之道。不可因為有了天理之說就不去求道,不去問道了。伊川先生,你說呢?」
在蘇東坡這些日子的教導下,武好古的嘴炮現在也越來越厲害了,一上來就把實證之說擺到了各種假設驗證者的地位。
這就讓程頤很難反駁了,儒學現在還不是宗教,所以天理並不處於不可驗證批判的地位。武好古的「假設之說」是站得住腳的。
「那人之所以異於禽獸,是因為有仁、有義、有禮、有智、有信嗎?」程頤開口提問了。
程頤的問題可不簡單!
天理難證,那就從人慾來反證天理!如果人和禽獸有異是因為有「仁義禮智信」,那麼「仁義禮智信」從哪裡來?最合理的假設無疑是來自「天道自然」,也就是天理了。這樣天理不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證明了?
如果天理讓人擁有「仁義禮智信」,以別於禽獸,那麼「仁義禮智信」就是天理的一部分,人就應該遵守實行……這其實是道德神學的邏輯。
「叔正。」蘇東坡笑著接過了問題,「我在儋州時常常見到山野之民,他們不知有仁義,更不尊禮法。那他們是人乎?是禽獸乎?」
「山野之民並非沒有『仁義禮智信』,而是沒有人幫助他們發現自己的『仁義禮智信』。」程頤道,「如果能得到教化,他們就能知道『仁義禮智信』。而禽獸草木,是沒有辦法教化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仁義禮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