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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煦知道沈曾植說的是人民黨近期的「三反工作」。僅僅反貪污這一項,就殺了好幾個官員,入獄的官員更多,整個政府裡面為之震動。
但這些明顯不是沈曾植找馮煦要談的東西,沈曾植指的是馮煦最近為了參加文化鬥爭而寫的一篇名叫《上下小析》的文章。文章裡面以「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與「惟上智下愚不移」這兩句話展開陳述,認為先秦前血緣宗親社會的刑禮觀上看,遠古時代,社會的所有成員,為了本血緣宗親的興旺發達,子孫繁衍,都要嚴守人所共循的禮制刑法,誰也不能特珠。堯舜時,舜讓鯀治理水患,鯀沒有治好,鯀就受到了死刑處分。舜讓位於禹後,禹對於執法刑父的皋陶不但重用,而且友情勝舊。當時刑禮保持公正與威嚴,即便是首領也不例外。所以「上下」不是強調歧視與差別,而是強調上下一致。
沈曾植雖然在行政能力上遠不如馮煦,但是做學問上,特別是在考證上的確有自己的優勢。聽馮煦這麼一問,沈曾植答道:「夢華兄,所謂的那些原始社會,都是陳克一人臆想出來的。沒有考證的證據,我們怎能作準?而且你的解釋固然能說的通,又怎能確定的確是先人的本意?」
「我等都是儒門子弟,儒家能存在兩千年,就是因為兩千年來儒家所說的皆為有用。曲解先聖言論的事情可不是只出過一次兩次,至於那些腐儒們,全盤曲解的更是數不勝數。更何況我這可未必是曲解。」馮煦聲音不大,但是態度卻極為堅定。
這次沈曾植倒是沒有與馮煦爭執,他拉了把椅子坐下陷入了沉思。
馮煦像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若是那幫搞西學的人拿出的東西能與陳克拿出的一樣,我們自然沒什麼可說,乖乖低頭認輸就好。沈老弟你也是當世大儒,難道蔡元培的學識就在你之上?他除了能夠借了些洋人的言語,他自己倒是獨創了什麼?」
馮煦嘴裡說話的時候手上也沒有挺著,他剝了個蜜桔遞給沈曾植。蜜桔在火爐邊放了一陣,沈曾植拿在手中還是熱乎乎的。掰下幾瓣放進嘴裡,實在是滿嘴甘甜。
「卻不知夢華兄到底是如何打算?」沈曾植緩緩說道。
「人民黨現在的理論支柱乃是科學與民主,這自然科學咱們也不懂,所以就不要完全插嘴了。」馮煦自己又取了一個蜜桔慢慢的剝著皮說道。
「什麼叫做不要完全插嘴?」沈曾植為人比較倔強,或者說是比較直,對於馮煦所說的東西很是不解。
「咱們不懂自然科學,但是咱們可是讀過論語。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馮煦解釋完之後,自己也吃了幾瓣剝好的蜜桔。蜜桔是湖北產的,由江上的輪船運到了長江沿岸的幾乎每一個城市,銷量很是不錯。
沈曾植這下有點明白馮煦的意思了,他整個人看著也激動起來,「人民黨愛說實事求是,這詞不也是儒家門徒先說出來的麼?」
見沈曾植終於上了道,馮煦連連點頭,「正是如此。其實陳克所說,又有多少不是我儒家早已說過的東西。既然遇此絕大的機會,我等何不為儒家正本清源?而且沈老弟,你也當過學政,難道你就喜歡腐儒不成?借陳克一句話,把他們開除出儒家隊伍麼!」
一提起陳克,沈曾植就來了氣。自打被陳克「坑了一把」,參與到《慈禧的這一生》寫作隊伍之後,沈曾植對陳克就再也沒有絲毫好感。他又是冷笑一聲,「夢華兄,那陳克所說的是要平等,我儒家講的可是三綱五常……」
「孔聖人說過三綱五常?」馮煦打斷了沈曾植的話,「我倒是讀過禮記裡面寫,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沈曾植知道這是《禮記》裡面孔子講「大同」的一段話,大意是,人們珍惜勞動產品,但毫無自私自利之心,不會將它據為己有;人們在共同勞動中以不出力或少出力為恥,都能盡全力地工作,卻沒有「多得」的念頭。
即便沈曾植博聞強記,也是今天聽了馮煦的話才想起孔子還有過這樣的著述。但是仔細一品問道,竟然與人民黨所說的社會主義制度有些類似了。
再也沒有了對抗的心思,沈曾植向馮煦問道:「夢華兄,你這是竟然是要棄了綱常,只談詩書不成?」
馮煦坦然答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只談詩書有什麼不好。既然陳克已經新立了綱常,我們對舊的綱常當避之不及,為何要把後世綱常套在孔子身上?」
這大膽的想法讓沈曾植覺得極為興奮,又覺得渾身不自在。以沈曾植的聰明,他已經完全明白馮煦的野心。馮煦這是想當人民黨治下的「董仲舒」了。這樣大膽的將儒家近兩千年積累的種種外延與「詩書」完全割裂,重新依附到人民黨提出的體系上。這樣的行動光想想就已經剝奪了沈曾植全身的力氣。做這等大事所要付出的堅信與努力,讓沈曾植的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用盡了幾乎全身所有力氣,沈曾植喉嚨乾渴的說道:「但是《論語》裡面也是講尊卑的。」
馮煦立刻答道:「借用人民黨的一句話,那是先賢們的歷史局限性。荀子還說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陳克大讚其為樸素唯物主義。我們不能要求兩千年前的人和我們一樣,這麼做不實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