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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前線,空氣中就有了戰爭和死亡的血腥氣息。
鑽出塔奈河谷,翻過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車就開進新背洋,放眼望去,山谷里到處都是軍隊,山坡上搭著綠色的帳篷,樹叢里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頭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備森嚴的飛機場。
我父親看見機場上停放著許多飛機,有四引擎的運輸機,雙引擎的轟炸機,也有單座戰鬥機。跑道一端河灘上,還排著數不清的象蜻蜓一樣的小飛機。這種飛機有寬大的機翼,窄小的機身,沒有發動機。我父親以前從航空畫報上知道這是滑翔機,能被飛機牽引在天空中滑過很遠的距離。許多人群和車輛圍著飛機忙碌,就象無數螞蟻圍繞著一隻只趴窩的大鳥。加滿油料和彈藥的戰鬥機不時騰空而起,打雷般的轟鳴久久在空氣里震盪。我父親從一個中國士兵口裡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給養的時候,一個美國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 give me a cigarette.”原來他是想討一支煙抽。
“哈羅!”美國兵是個大塊頭,說話鼻音很重。他懶洋洋地問:“你們車隊上前線嗎?”
“也許吧。”我父親用英語回答。“這得看情況。”
“你的英語不錯。”大塊頭驚訝地打量我父親一眼,噴出一口濃煙說:“我想你還是個中學生,對嗎孩子?”
我的小個子父親對此頗感不悅。其實人家並沒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覺得受了輕視,因此不想搭理大塊頭。
“喂,你們亞洲人好像挺喜歡打仗,”大塊頭聳聳肩,厭惡地說,“你們幹嗎不回家去好好呆著?你可以去念書,他們去做工,或者什麼都不干也行。告訴你,我可對這兒的事膩透了!”
我父親驚奇地瞪大眼睛。他覺得這個美國大兵要麼太無知,要麼愚蠢透頂。“你幹嗎要大老遠來當兵呢?”我父親反問他。
“不來有什麼辦法呢?”他又聳聳肩,嘟噥道:“我們美國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認為做個女人更好些嗎?對不對?不用服兵役。”我父親看到大塊頭臉漲得通紅的窘相,覺得開心極了。
大塊頭突然生氣了。他張開蒲扇一般的巴掌,只兜頭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親刮出一兩丈遠。我父親暈頭轉向地爬起來,頭重腳輕,腦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樣膨脹發燒。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車就把卡賓槍拖出來。
“Please don’t! Please don’t!(請別這樣)”大塊頭沒有料到中國少年竟然如此血氣方剛,於是連連擺手,又是賠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剛才誰也不曾紅過臉。我父親爭得了面子,自以為不曾輸與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槍。
誰知美國佬居然厚顏無恥,吸完煙又來討,一點不肯自尊。我父親便把剩下的煙都扔給他,以示鄙視。正在這時,一輛敞篷吉普車飛快馳過來,美國大兵好像聽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禮。車上人剎一腳,抬抬手,吉普車又一溜煙開走了。我父親只來得及看清車裡是個美國佬,花白頭髮,穿士兵服。他問那人是誰,美國兵橫他一眼,不耐煩地回答:“Uncle George(喬大叔)!”
喬大叔是美國士兵對史迪威將軍的暱稱。這是我父親第一次有幸見到他的總司令官。
返程途中,我父親在芒克山隘口突然瞥見了威廉教官。他坐在一輛卡車駕駛室里,身後還有一隊長長的軍車。威廉從車裡探出頭來喊了一句什麼,那個不結實的英語句子立刻被車隊疾駛而過的強大氣流擊碎了,四散飄零。我可憐的父親努力豎起耳朵也只捕捉到一個殘缺不全的單詞:
“??????Myitkyina(密支那)??????”
Myitkyina,從此我父親再也沒有忘記這個地名。
第十五章 攻克密支那(下)
7
五月的一天,也就是我的當下士炊事員的父親往新背洋機場運送給養大約一周之後,史迪威策劃了一個不僅讓日本人而且讓全世界感到吃驚的大型節目表演。
節目的名稱叫“奇襲密支那”。
四月二十一日,兩支代號為“R”和“H”的先遣支隊在夜幕掩護下悄悄從孟緩出發了。支隊各有三千五百名士兵,由中美部隊混合編成,配備輕武器和二十天乾糧。左路R支隊司令由美軍上校基尼森擔任,右路H支隊司令官是亨特上校。他們的任務是:分別翻越人跡罕至的芒庫大山,隱蔽接近敵人重兵把守的密支那城,然後等待命令發動襲擊。
這次行動代號叫“威尼斯水城”。
左路R支隊在芒庫大山里意外地迷了路。隊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裡轉來轉去,跋涉了整整二十五天,比規定時間超出整整五天,森林卻好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讓他們始終找不到出路。
基尼森上校患了回歸熱,不得不躺在擔架上行軍。他的隊伍里有一半人患了瘧疾、破傷風或者腸胃病,還有近百人倒在森林裡再也爬不起來。部隊斷糧數日,官兵們不得不靠挖野菜,採摘菌子和野芭蕉來充飢。每天都發生食物中毒事件。出於保密的原因,指揮部嚴禁使用電台,因此這支部隊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戰勝死亡和拯救自己。
隊伍突然停止前進。一個參謀報告前面發現野象,請示是否可以開槍,基尼森上校吃力地睜開眼睛,微弱卻堅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