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就在我父親毅然決然地跨出博愛中學大門悲壯地走向印度戰場的時候,他未來的妻子即我的母親卻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裡同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進行心血來潮的鬥爭。學生大從軍的浪潮不僅衝擊男生同樣也激動女生的心房,男生要抗日,女生同樣要抗日,而且要上印度抗日。花木蘭的古老故事一直是戰爭年代少女心目中一種神秘的浪漫楷模。於是我的母親與她著名的姑姑石靜宜一道偷偷溜出家門,好像兩隻美麗的小鳥要到戰爭的大風大浪中去沐浴翅膀。
但是戰爭之神是男人。戰爭讓女人走開。僅僅一天,小鳥就疲倦了,羽毛被偏見和歧視的暴風雨淋得透濕。抗爭是徒勞的,人們把她們的抗議看作另外一種動人的歌唱,於是她們不得不逃回家庭和學校的牢籠,繼續重複過去的枯燥生活和浪漫夢想。命運使她們沒做成花木蘭式的巾幗英雄,卻使我的有魅力的姑婆在兩年後嫁給了那位姓蔣的白馬王子。而整整過了七年,我的母親才在上帝安排的地方與我父親相遇並完成了他們愛情的最高升華,共同哺育了一窩屬於他們未來的四隻呆頭呆腦的小鳥。
第十章 走出蘭姆伽
1
向印度空運新兵的工作是從一九四二年歲末開始的。當時中國遠征軍慘遭敗績不久,委員長迫於美國的壓力,同意利用空運租借物資的返程飛機向印度增派部隊,以便在次年旱季反攻緬甸時駐印軍人數不低於三萬二千人。但是後來千里迢迢空運到印度的壯丁卻有三分之一被退回中國。因為經過檢查,美國醫生認為這些骨瘦如柴的中國新兵不應該上前線而是應該住進醫院。
“開羅會議”後,受到鼓舞的中國委員長終於爽快地答應了史迪威的要求,同意向印度大量增運新兵。
次年,駐印軍總人數激增到十萬。
學生軍在重慶集結完畢,就開始分批南下,南下的目的地是昆明。當時四川沒有鐵路,汽車公路也屈指可數,學生隊伍就先登上木船,溯江而上到了宜賓在換乘汽車出川。
南行前,學生軍每人領到一套灰布軍裝,一條灰棉被。為表示對學生服役的特殊優待,軍令部決定將學生的軍銜一律定為上等兵,每月軍餉十七元法幣。法幣是一種中國紙幣,法定貨幣的意思。這些錢在不同地區價值不等。在黑市猖獗的重慶,十七元法幣大約可以買到二到三盒外國香菸。
當時中國不僅物質生活貧乏,精神生活亦貧乏,文盲率高得驚人。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識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不懂得起碼的科學衛生常識。在軍隊裡,從士兵到軍官都不重視防病治病。他們習慣喝生水,隨地拉屎撒尿,不懂得疾病和講衛生之間的關係,也不懂得勤洗澡理髮勤換衣褲不是奢侈講究而是一種基本的衛生需求,因此軍官普遍都把挖廁所和燒開水視為浪費。
那時候軍營里最流行的疾病是腹瀉和傷寒,最普及的寄生蟲是虱子。而人虱正是傳播斑疹傷寒和回歸熱等疾病的媒介之一。
一九四三年,重慶政府曾經下達一道為軍隊設立滅虱站的命令,但是由於各級軍官對此均不重視,命令未能貫徹執行。這樣,一九四四年初某日,當我的新兵父親首次在自己身上發現這種陌生而醜陋的小動物並因此感到周身不適的時候,他心中便對未來軍營生活的前途產生了某種本能的畏難情緒。當然,這並不足以減弱他對另一個南亞古國印度的激情與嚮往。很快,他發現周圍許多人對此並無不適並且心安理得,他又開始批判自己意志力量的薄弱與動搖性,調動所有的理性力量與自己的闊少爺作風進行不懈的鬥爭。鬥爭結果是患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全身性皮膚病。
在經受虱子的嚴峻考驗之後,學生軍的隊伍便浩浩蕩蕩移動起來,一路水陸並舉,步行車載,沿途民眾熱烈歡送。學生兵個個精神飽滿,歌聲嘹亮,這種場面與後來的步行大串聯有相似之處,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因此日子過得飛快。
跋涉月余,春暖花開時到達雲南省會昆明。學生在這座著名的高原春城只停留一日,便集中在市郊的巫家壩機場等候登機。不料美國人節外生枝,登機前還要體檢,原因是不大放心中國醫生提供的體檢報告。於是學生兵再次在一排平房前面排成單行,每人發一張表格,由美國大鼻子軍醫逐科檢驗。
頭一關目測,我可憐的父親就不幸稱謂美國佬鐵面無私的犧牲品。他被查出患有砂眼,鼻炎,還有四顆蛀牙。被淘汰的學生將被收容在國內部隊,這就意味著一場轟轟烈烈的夢想歸於破滅。印度湛藍的天空,熱帶風情,美妙歌舞,現代化戰爭,飛機轟鳴,金戈鐵馬,一切激動人心的未來都將與這些不走運的人無緣,他們只配永遠呆在國內同討厭的風沙,灰濛濛的天空,爬滿虱子的軍營和老式步槍打交道。
我父親不甘心向命運屈服,他仔細觀察後發現,那些幸運者的表格被逐科打了“\/”,最後在一個美國佬那裡蓋圖章。圖章不是蓋在表格上而是蓋在體檢者胳膊上,這種蓋章方式很難說是否具有種族歧視的意味,反正很象我們在自由市場上看到的那些檢疫合格的豬肉。我父親靈機一動,他從美國佬大大咧咧的辦事作風中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首先,弄到一支筆並且依葫蘆畫瓢並不困難,然後在蓋章處外面拉住一個喜不自禁的幸運兒,不由分說將他的新鮮圖章往自己胳膊上一按,於是一個代表通往印度的天藍色登機證就被創造出來了。這樣偽造的圖章自然足以亂真,但是只要細心立刻就能發現,它的每個字母剛好都是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