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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得幹掉這傢伙!我想我無論如何也得幹掉這傢伙!”我渾身發抖的父親伏在地上,絕望地想道。
恐懼很快便消失了。面對敵人坦克的猖狂挑戰,我父親開始感到不可遏止的衝動:與敵人決鬥,消滅它!他開始動腦筋。
從地形上看,他們隱藏在山坡上方,敵人坦克在下方。公路在山坡下轉了一個急彎,形成一個大大的“S”,“S”的外側是一道深陡的溪谷。敵人坦克占據了這個險要地形,用火力封鎖了公路。
敵人占有火力和裝甲優勢,而我父親隱蔽在敵人上方,占據地形優勢。他駕駛的GMC大卡車自重三噸,載重七噸,八缸發動機,一百三十匹馬力。如果他出其不意地衝下去,以十噸的重量加速度猛撞那輛四噸的小坦克,是有可能將其撞翻或者撞下山溝里去的。但是如果敵人及時發現並開槍掃射,或者汽車中途熄火,或者力量不夠充足,沒有撞上,如此等等,那麼我父親就會變成一個血肉模糊的機槍靶子。
成功與失敗的機會各占一半。
GMC開動起來,發動機嗚嗚作響。我的心跳如鼓的父親憋住氣,悄悄把汽車開出樹叢。當那輛坦克還在公路上肆無忌憚地追逐人群時,他把腳下的油門猛地踩到底,駕駛大卡車衝下山坡。
許多年後他才心有餘悸地對我說:當時他大腦里一片空白,心臟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手指痙攣地抓住方向盤,眼前只有一輛怪模怪樣的坦克幻象在晃動。全部感覺好像是一場夢,又像是騰雲駕霧。
他聽見耳邊呼呼風響,覺得仿佛過了一世紀,其實戰鬥全過程不超過幾分鐘。
敵人坦克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一輛汽車從山上衝下來拼命,等駕駛員發現復仇的大卡車隆隆逼近時要掉轉槍口或者逃跑已經開不及了。只聽見一聲結結實實的悶響,小坦克被巨大的衝擊力拋起來,翻下公路,順著陡峭的山坡跌下溝底,轟地起火燃燒。
我父親受了猛烈震動,昏厥了幾分鐘。他的大腦受到損害是如此嚴重,以至於終身落下一個腦震盪後遺症的毛病。等他被助手救醒過來,才發現卡車引擎蓋已經全癟進去,汽油漏了一地。他們剛剛來得及躲開去,那輛汽車就燃起大火來。
由於我父親報銷了一車給養,導致那支部隊在戰壕里整整餓了兩天,因此他險些受到軍法追究。好在有助手作證消滅敵人坦克一輛,功過相抵,才沒有上軍法處或者挨板子坐禁閉。只是這個結局不大公平,使他和當英雄的光榮與夢想失之交臂。
我父親還對我說過,他的同學龔壯丁就是在八莫之役英勇陣亡的,那個地名好像叫巴朗,記得只是一片淺淺的山丘。
好像為了證實父親的記憶,許多年後我下鄉到雲南建設兵團當知青,地點就在弄巴,與緬甸巴朗街隔一條小河相望。無論白天夜晚,都能看見對面山坡上許多閃閃發亮的鐵皮房子和燈光。巴朗街是我們這一代的大地方,當地人不叫巴朗,稱“洋人街”。我們到邊疆接受再教育,下車第一課就是敵情教育課。團部保衛幹事列舉大量事實,充分說明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當年砍掉徐學惠雙手的土匪就是從洋人街派來的。還參觀實物,有圖片、血衣、鍘刀什麼的,擦得人人眼睛雪亮。日子長久了,有知識青年犯自由化,偷偷跑過去趕街,回來卻說應有盡有,好玩的很。
龔壯丁是瞄準手,炮兵的眼睛,他們的部隊是在密支那戰役後期上前線的。聽說龔壯丁表現很英勇,八月份提升為上士班長。我父親曾在運輸途中遇見過他,看見他坐在炮車上,黑了許多。兩人都大叫,汽車就飛快地錯過,一如人生中許多不及回頭的場面。
龔壯丁陣亡的噩耗是打完仗才傳來的。聽說他們陣地遭到敵人炮火襲擊,一發炮彈直接命中炮座,全班士兵當場陣亡,有的人只剩下一隻胳膊或者幾片破衣衫。打完仗後,凡能找到的官兵屍體都被運到八莫掩埋。孫立人命令在八莫城郊修公墓一座,將機會的日軍坦克、汽車近百輛統統堆在公墓外面,圍成一堵牆,帶有炫耀戰績和以敵人首級祭祀烈士英靈的意思。這就是當時著名的“戰車公墓”。一九七三年我途經八莫,公墓已成一片亂墳冢。由於行色匆匆,未能親往瞻仰,引為憾事。
後來我父親回國路過八莫,特地上那座戰車公墓憑弔,大哭一場。還點燃紙錠一串,高香一炷,用這種最迷信的方式同他的亡友告別。
十二月,中國遠征軍猛叩國門畹町,取勝無望的本多司令官腹背受敵,被迫結束“斷”作戰。十四日,八莫日軍自動撤出市區,新一軍亦不追逼。
十五日,八莫遂告收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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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元月,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攻克畹町,日軍退守臘戌。同時,中國新一軍主力前出南坎,準備與遠征軍會師。
由於第十一集團軍繼任總司令黃杰有心偏袒舊部,欲把會師頭功讓給第七十一軍,引起另外幾支部隊不滿。於是收復畹町第二天,各部隊都不聽號令,各自搶出國境,希望搶先與駐印軍會師。
第二軍第九師上尉連長解雲祥,四川羅江人,保定軍校十九期畢業。二十四日,奉命率搜索連開出過境,沿畹(町)、木(姐)、南(坎)公路全速前進。參謀長口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與新一軍會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