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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腳下的石縫裡,綻開著一簇幽幽的日本蘭。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著。這種蘭花產地日本,葉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開花時節,遠近山林里都充溢著蘭花淡淡的芬芳。據說這種花是一位愛花的日本軍妓從那個東洋島國帶來松山的思鄉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變為一抔黃土,它們卻在這異國土地上紮下了根,並且世世代代繁衍起來。
在我面前不遠處,山坡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深淺不一的大土坑,這就是當年一舉扭轉整個戰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遺址。史載:兩坑相距三十米,徑寬約六十米,深不測底。現在,史書記載的情形已不復存在,這兩隻巨穴默默地承受了歲月的風風雨雨,落葉和浮塵正在慢慢填平它。遠遠望去,它們好像嵌在松山額頭上的一雙欲哭無淚的枯眼窩。
誰還記得它們曾經烜赫一時的輝煌戰績呢?
在我腳下大大小小的山頭上,在我身前身後,怒江兩岸幅員廣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著數以萬計的中日兩國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戰爭,但是戰爭使平民變成士兵,使士兵變成仇敵。他們互相廝殺,然後擁抱在一起永恆地沉入大地母親的胸膛。歷史牢記著凱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崙的名字(也許還有朱可夫元帥和巴頓將軍),但是沒有人記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詩人的話:
“歷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恆的歌唱。”
人原本來自大地,必將回歸大地。萬物皆然。
我在腳下的泥土裡偶然踢出一隻尚未爆炸的銅雷管。雷管鏽跡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銅殼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將我的思路引向那個一衣帶水的鄰邦。
日本官方統計:二次大戰中,日本軍人陣亡二百三十七萬,平民死亡七十萬,共三百餘萬人。但是日本給中國造成的死亡人數卻至少在三千萬人以上。這個數字是日本死亡人數的十倍,為當時日本全國人口總數的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戰後多次出訪歐美,並在各種場合向歐美各國表示懺悔。但是日本天皇從未訪問過中國,並且從未向這個侵略戰爭最大的受害國表示過哪怕僅僅是口頭上的道歉。
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向我講起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日本某報紙舉辦民意測驗,其中一項是關於對本國歷史的看法。測驗結果表明,有百分之六十的年輕人為日本歷史感到自豪。一個北九州的大學生坦率地告訴這位中國人,二次大戰日本只有七千萬人口,卻占領了大半個亞洲,現在我們有一億五千萬人,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干出更偉大的事情來嗎?
一九八二年日本文部省“教科書修正案”披露,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紛紛譴責日本政府掩蓋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為。一九八四年該案正式提交東京地方法院審理,一拖數年。一九八九年十月東京法院一審判決竟為其開脫罪責,世界輿論大嘩。
三島由紀夫,小說家、詩人,日本當代最有才華和影響的作家之一。一九七0年,三島由紀夫在日本首相官邸公開切腹自殺,企圖以此煽動軍隊政變,達到重組軍政府和恢復大日本帝國的目的。並留下遺言,讓學生割下他的頭顱,以祭國魂。
美國《華盛頓郵報》載:據日本官員透露,日本政府正在準備批准在海外部署日本軍隊,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第一次。
新華社消息: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宮去世,終年八十七歲。太子明仁即位,成為日本國第一百二十五代天皇。裕仁天皇在位達六十二年零十四天,是日本歷史上在位最長的國君。
《人民日報》消息:一九九0年一月,日本長崎市長本島先生在議會批評天皇應對戰爭負責任,隨即遭到右翼分子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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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國家在經濟領域內重新取得世界大國地位之後,它並非沒有在軍事上東山再起的可能。我分明看見一個罪惡的幽靈還在戰爭廢墟上徘徊遊蕩。
戰爭屬於過去,而過去通向未來。任何民族的歷史都不能被割裂。對於大多數日本人來說,翻閱歷史決不是件輕鬆事,如同中國人背負的歷史包袱也決不輕鬆一樣。然而他們畢竟要正視自己,包括正視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頁。
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殺。
我想起籠罩在廣島、長崎上空久久不散的蘑菇雲。
我還想起了那些面西而立長跪不起的日本遊客。
夕陽西墜,殘血般的黃昏正在從山頂上慢慢消失,暮色中的陰影悄悄從峽谷中爬出來,把它章魚般的觸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極遠的山坡上,有一個孤獨的農人還在犁地。蒼茫天地間,牛與人是那樣渺小,互相拖拽著,幾乎不易覺察地移動。我覺得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動,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畫。
同伴壘了一個小小的土丘,我折下一段松枝,編成一隻簡陋的花環,放在土丘上。
然後踏著暮色下山。
第十三章 隨軍慰安婦
打開日本辭典《廣辭苑》,找到“慰安婦”辭條,解釋為:“隨軍到戰地部隊,慰問過官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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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拾起這個並非淫蕩的話題。
在世界近代軍隊史上,大規模徵集和使用隨軍妓女是日本帝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發明。這一創造陸續引起西方各國歷史學家、文學家和文化人類學家的極大興趣,他們把該項研究視作一把打開日本國民性秘密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