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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紙命令便決定了水上少將的最後命運。
密支那的夜幕仿佛格外低垂,滿天的繁星閃閃爍爍,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來。城市裡到處斷壁殘垣,空氣中瀰漫著濃煙焦糊的臭味。盟軍已經占領了大半個市區,正在逼近水上少將的司令部。少將仰起臉,習習的夜風迎面拂來,他嗅到伊洛瓦底江水濃重的泥腥味。
密支那被圍困已經兩個多月了。七月以來,軍部沒有運進過一顆子彈、一粒糧食,上萬名日軍士兵浴血奮戰,死傷枕藉。現在,守軍僅剩三千餘人,彈盡糧絕,最終只有靠“玉碎”來完成對這座城市的精神占領了。
本多司令官的命令使水上少將斷絕了一切慾念。作為軍人,水上其實並不怕死,尤其他自認為對天皇忠心耿耿。但是人畢竟不是機器,不應隨便放棄生命,何況軍人比老百姓更加懂得生命來之不易。可惜戰場軍令如山,不容置辯。水上沒有把電報內容告訴別人,七月十二日,他以個人名義回電:“謹遵電令,下官定與密城共存亡。”
城防司令走進一座舊倉庫改建的大掩蔽部,這裡是戰地救護所,集中了近千名傷病員。渾濁的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酒精和血腥味,傳來傷兵的痛苦呻吟。他向醫官問了問情況,知道城裡傷員總數已經超過兩千人。
也就是說,真正能堅持戰鬥的士兵還剩下不足一千人。失敗的陰影沉重地籠罩在日本將軍心頭上。
一個傷兵遞給司令官一支紙菸。是樹葉卷的。
“能堅持住嗎?”他拼命抑制住想要咳嗽的欲望,邊吸著苦辣的樹葉菸捲邊問。
“報告,能堅持住。”傷病很高興能同司令官說話,他坐起來回答。
“是北九州人嗎?”他將一口熱辣辣的煙霧狠狠吸進肺腔里,菸頭照亮傷兵那張年輕的面孔。
“報告,是福岡縣。”
“啊,福岡來的。以前做什麼工作?煤礦里幹過活嗎?”他忽然產生了想同人好好聊一聊煤礦的願望。
“報告,是福岡一枝煤礦。排水工。”
“排水工?那可是個很危險的活兒,我父親早先也幹過排水工。這裡還有多少煤礦來的?都舉手看看。”於是許多人紛紛舉起手來,黑暗中好像許多搖曳的樹枝。原來這裡什麼工種都有:採煤、掘進、立柱、爆破、通風、溜子、機修、電工,一應俱全。
“真想不到,咱們可以開個煤礦啦。”水上司令官興致勃勃地說,“我真想念九州的煤礦。我是爆破工程師,在礦上整整幹了十五年。”
“想不到司令官還是個工程師,真了不起。”傷兵紛紛說。
“司令官,您的家屬也在北九州嗎?”一個傷兵怯怯的問。
“在熊本的八代。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聽家裡來信說,兒子太郎已經當兵了,在南洋的婆羅洲。”
“聽說咱們九州天天都被敵人飛機轟炸,現在不知怎麼樣了?”一個老兵嘆口氣說,大家頓時情緒低落,沉默下來。
水上司令官突然扔掉菸捲,大發雷霆。
“混蛋!這是敵人造謠。敵人造謠難道你們也信嗎?”司令官當然明白這不是造謠,但是他的職責不允許放任失敗情緒蔓延。“今後一律不允許聽信謠言,動搖軍心要按通敵罪論處。”
然而傷兵的話畢竟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給他以極大震撼。儘管大本營一再封鎖本土消息,但是真實情況還是隨著日軍的潰敗在部隊裡流傳開來。他走出救護所,遙望破碎的城市和燃燒的大地,感到有股沉重的苦澀滋味從嘴裡和心頭蔓延開來。
現在,一個問題漸漸被突出來了:兩千喪失戰鬥力的士兵將何去何從?毫無疑問,士兵將絕對服從命令,如果司令官命令“玉碎”,那麼他們就會毫不猶豫重新投入戰鬥,直至被殺死或者自殺。
然而兩千傷兵的性命對於這場已經臨近的失敗戰爭完全無濟於事。也就是說,這些傷兵除了白白送死,幾乎不會對戰爭結局產生任何影響。敵人的坦克甚至可以在一小時內將他們統統碾成肉醬。
難道白白送死比活下來更加合理嗎?
人之將死,其性也善;鳥之將死,其音也悲。水上畢竟在歐洲上過學,受過歐洲人本主義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他與其他日本將軍的不同之處大約就在於多一些人道主義的思想因子。當密支那的失陷已經不可避免時,他沒有如上級要求的那樣讓士兵“玉碎”,而是做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驚人決定。
既然本多司令官有權決定下級的命運,那麼水上司令官當然也有權決定自己下級的命運。
既然軍部電令“水上少將必須死守密支那”,那麼這道命令完全可以理解為針對個人而不是針對密支那守城部隊。
水上決定給予士兵們一條生路。
八月一日晚,若明若暗的月光映照著寧靜的伊洛瓦底江畔。密支那城防副司令丸山大佐奉命率領八百名士兵掩護兩千傷員突圍。發布該項命令的是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陸軍少將。城內只剩下最後兩百名敢死隊員和司令官本人。
凌晨三時,丸山大佐向司令官敬了最後一個軍禮,然後登上運送傷員的木筏離去。水上少將久久佇立江岸,目送木筏隱沒在夜色里,一動不動,宛如一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