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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無意中還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些昔日備受歧視並領受許多不公正待遇的老兵們,竟然大多有過參加抗日戰爭的輝煌經歷,其中有人甚至經歷了八年抗戰的全過程。
這個發現確曾使我大大地激動了。因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們都習慣鄙視和輕賤那些被宣布有罪和所謂歷史有污點的人,把他們壓迫得抬不起頭來。我們都習慣用政策劃分歷史,卻不知道歷史有自己的面目。我不知道我們過去是因為過於無知和輕信,還是出於什麼目的,總之我們對於歷史曾經有過明顯的偏見和謬誤,這卻是事實。
我想這也是歷史,一段屬於我們每個人的認識進化史。
於是,我又在農場多住了些日子。在赤日炎炎的蔗林地頭,在涼風習習的膠林和果園裡,在農舍昏黃的電燈光或者燭光下,我的小錄音機忠實地錄下了那些殘存在垂暮老人記憶網膜上的遙遠的故事,再由我如考古一般,把它們拂去塵土,一件件恢復原樣。這樣,我就獲得了許多關於中國遠征軍,關於松山和騰龍戰役,關於中緬印大戰的第一手資料。我採訪過的老人如今有的健在,有的已經謝世,他們作為歷史進程的參與者和見證人,為我撰寫的紀實文學提供了可靠的和極為寶貴的真實性基礎。
袁德均,男,六十九歲。國營隴川農場四分場二十七隊退休工人,籍貫貴州遵義魯家鄉。癟嘴,無齒(“文革”初期遭革命群眾悉數擊落),因此說話口齒不大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門口被抓丁的。那天俄還記著,俄背了一簍早稻去趕墟,剛出門就碰上抓丁。都怪各人命不好。
“那些兵蠻凶,動不動就打人。壯丁都拿麻繩捆了,幾百人一串,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槍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圍成一圈睡覺。不許跑,跑了捉回來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雲南的馬關,就是現在打仗的老山前線。
“你問路上乞(吃)什麼?那才慘哩,告訴你,乞稀飯!天天兩餐,一人分一碗,清得跟米湯一樣。才到安順就餓死人。記得俄有個老鄉叫陳世行,讀過初中,不知怎麼也抓了丁。當分飯組長,大公無私,結果自己才走到雲南的富源就餓死了。路上至少餓死了一半人。
“壯丁先關在軍營里受訓,立正,敬禮,下操,然後才分到部隊。俄分在第八軍一0三師三0八團當步兵。俄們團先是駐在馬關,天天下操,還要挖工事。當兵的伙食比壯丁好多了,頓頓不挨餓,能乞飽,有時候一月能乞幾回肉哩。也不挨打,當官的害怕上戰場挨黑槍,所以一般對當兵的還很照顧。雖然這樣,俄還是不想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俄家裡有田有地,雖然不富裕,也餓不死,為啥子偏要當兵呢?所以第二年部隊換防到文山,俄開了三次小差,都沒跑脫,要槍斃。幸好排長是我們遵義老鄉,說了情。你不曉得,當兵的老鄉能頂親兄弟,俄現在就還記老鄉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們部隊接到命令,開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軍。聽說那邊的日本人凶得很,七十一軍快打光了。過江前,俄們軍長何紹周、副軍長李彌都講了話。俄記得他們的意思主要是讓大家不怕死,抗日救國。誓師大會後就打牙祭,乞肉,喝壯行酒。排里分了一壇燒酒,排長派人買了一隻公雞,宰了,弟兄們一起喝雞血酒。俄喝著喝著就哭了。俄想這回准得死在江對岸,俄倒不是怕死,是因為再也回不了家鄉了。
“過江那幾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沒了,到處白茫茫一片。山頭上在打炮,不象戰場,象半空中打雷。後來雨住了,雲露出條縫,俄們才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還罩在雲霧裡。怪不得七十一軍吃了大虧。
“不打仗不曉得槍炮厲害,打起仗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硬碰硬之意)。炮彈一炸,連石頭都在抖,槍炮聲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樣。鬼子的機槍厲害極了,子彈就象長了眼睛一樣往人身上鑽,打得人抬不起頭。連長命令衝鋒,排長說敵人機槍這麼猛怎麼沖?連長說是團部的命令。大家只好爬起來慢騰騰地前進,結果只衝了幾十米又退回來,白白丟下十幾個弟兄。
“硬沖不行,就邊打邊修工事,打了半個來月,俄們團的工事修到了大埡口下面。大埡口有日本人的指揮部,有發電廠,聽說還有妓院。反正暗堡到處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連剛剛衝上去,軍部的榴彈炮就打過來,結果只有十幾個弟兄逃回來。李彌氣得當場就把那個炮兵團長給斃了。
“日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轟不垮,而且很隱蔽,不容易發現。你衝鋒他不打槍,等你衝到跟前機槍就響了。所以每次進攻都有傷亡。開頭對付暗堡沒有經驗,連長命令班長帶幾個人上去幹掉它,班長就罵罵咧咧地點起幾個弟兄,身上捆了許多手榴彈,匍匐前進,跟電影《上甘嶺》里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日本鬼子精得很,他們在暗堡里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護。你想摸近這個,那邊槍響了,所以你很難接近它們。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們班有個叫二牛的四川兵,不知怎麼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敵人地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也沒法下手,地堡沒有門,只有幾個槍眼,鬼子機槍打得又凶,心一慌,掏出手榴彈就扔。結果手榴彈被岩石擋回來,反而把自己腿炸斷了。你看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