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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我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印戰場資料,隻身進入人煙稀少的滇西北山區。我徒步行程數百里,走過怒江天險以西滇緬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騰衝、龍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橋、惠人橋、騰龍橋等數十處就戰場遺址,採訪和調查了數以百計的居民和農民。在芒市,我得到當地政協的大力支持和幫助。一位年過半百的辦公室主任親自為我帶路,提供採訪線索,並贈送當地編輯的文史資料若干。在滇西某縣,一位宣傳部長檢查過我的證件和介紹信,然後說要研究研究。我說我是專程來貴縣採訪的,希望提供方便,不勝感謝。部長答:不經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在該縣境內採訪。
兩天後,縣委某書記終於批准我採訪,但又傳達明確指示如下:不提供車輛地圖;不許拍照;不許私自收集文物;等等。我以為沒有車輛地圖倒也罷了,不許拍照不許收集文物卻限制得毫無道理,須知歷史不是私家財產,怎麼能被霸占起來據為己有?
幸運的是,每當我處於困境,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都能憑著文學的特殊語言找到許多素不相識的朋友並得到他們的真誠幫助。於是我又陸續找到一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線索,發掘出許多淹沒已久的歷史素材和人物。我感到自己變得很充實,很自信。
在龍陵縣,我在採訪中驚訝地發現,這裡的居民還保存著許多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實物,準確說是戰利品。比如日軍的鋼盔、刺刀、行軍鍋、炮彈箱、鋁飯盒、子彈殼、炮彈殼,等等,不計其數。在一居民家裡,我看見主人火塘上架著一口碩大的日本行軍鍋,鍋里煮著噗噗作響的發酵飼料。在另一村民家裡,好客的主人忙著用鋼盔為客人燒湯燒開水。當地人全都樂意向我貢獻那些殘存在記憶網膜上的歷史故事,但是他們似乎更樂意向我有償貢獻那些戰爭實物,雖然當地政府曾經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購。一個村民興沖沖地爬上閣樓,在灰塵和雜物中搗騰了足足一刻鐘,終於搖搖欲墜地扛著一隻黑黝黝的傢伙走下樓來。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兒竟是一顆尚未爆炸的大炸彈!據說當地合作化的時候,有人試圖用這些沉甸甸的鐵傢伙鍛造農具,結果鬧出許多血淋淋的笑話來。那村民指著炸彈說,便宜賣給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興趣樓上還有好幾個。儼然如炸彈收藏專家。
我只花了一毛錢買下了好幾枚黃橙橙的機槍子彈殼。
在龍陵縣盤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種莫名奇妙的煩躁鼓動者,決定獨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經松山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我相信那絕不是偶然經過,尤其經歷了十幾年漫長的人生歲月之後,我更加堅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運之神的安排。
當地朋友勸告說,松山山高路遠,且荒蕪,不通車,來回要一兩天。我執意要去,朋友不忍,便捨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興,經過一天曲折,我們終於登上松山,後來又站在那座被稱作“東方直布羅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風嗖嗖,熱汗頓消。一隻大鳥在頭頂上不祥地怪叫,令人驀然一驚。
我意識到自己站在歷史的入口處。這裡還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塵封的歷史殿堂。
在我腳下,歲月倒轉,歷史依然忠實地保存了那場戰爭的殘局模樣:蛛網般縱橫交錯的戰壕,坍塌的地堡和陰險的槍孔,星羅棋布的單兵掩體和深深淺淺的彈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噴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跡清晰可見。
我信步走著。
如果說十幾年前我曾為松山的歷史感到驚訝和困惑的話,那麼現在我則被眼前這幅慘烈的戰爭圖景和血染的歷史豐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靈感,我的關於民族和戰爭的種種構思都一齊甦醒過來,貪婪地吸吮這來自歷史深層的博大滋養。
一棵攔腰炸斷的老松樹居然奇蹟般地活到現在。我數了數,樹身竟嵌滿整整四十塊鏽跡斑斑的彈片。
在陣地一側的低洼地,當年被人血腐蝕的黃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舊,物是人非;斗轉星移,數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我坐在高高的廢墟上沉思,聽山間松濤怒吼,看峽谷雲起雲飛,體驗著一種來自歷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滄桑氛圍,心裡漸漸漲起一片寂寞與孤獨的潮水。
大埡口有座陣亡將士公墓,就是我曾經憑弔過的那座斷碣殘碑,現在已被重新修復。公墓歷經風雨坎坷,已經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張照片,勉強認出如下符號可資考證:
□□第□□□克松□□之將士□念□
□□□提
在地區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邏池畔尋找怒江戰役陣亡將士紀念碑。不料公園管理人員矢口否認曾有此物存在。後經一位白髯老者指點,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街××號樓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悵然。
我不知道歷史有沒有空白,但是我發現了一段留在人們記憶中的空白。
報載: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學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雲集。試卷內有一生僻名詞,叫“松山戰役”,眾皆瞠目。只有一名雲南考生近水樓台,指出松山位於雲南某地,餘下的內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獨自咀嚼著歷史的堅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