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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屁股並沒有問題,迷龍意識到自己也太簡約了一點,指著個方向加以明確:“屁股!蛇屁股!”
我從他的槍眼裡望去,那是馬克沁掉不過去的極側,我剛好能看見蛇屁股被日軍拿繩勒著脖子,束手紮腳抬進壕塹里的一瞬。
我們搶進了塹壕,那挺九二機槍歪在一邊,其他人已經死了,大多數人死於背後扔來的一個炸彈,活著的被襲來的日軍解決,幾具日軍的屍體是迷龍用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內解決的,但他總不能對著綁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開槍,他的子彈能打穿一串人。
我們在硝煙瀰漫中貓著腰,追尋著塹壕里的血跡,終於找到了,一堆被推開的空彈藥箱後,又是一個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緊了緊手上的槍就要鑽。
死啦死啦:“炸塌掉。”他瞧著那沒頭的洞口:“一個人能防住一個連。”
不辣沒說話,但死啦死啦從他身上拽出兩個手榴彈,把火帽拉開了,火繩擰在一起。
阿譯:“我去呀,我進去!”
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聽見爆炸聲,從地底傳來,而爆炸的塵煙也從洞口衝激出來,我們視線里暴露在雙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煙氣浪一起激盪,那是一個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經在那裡塌落,我們省了兩顆手榴彈。
阿譯愣一下,猛地爬出了塹壕,爬向那裡。
死啦死啦把槍口瞄向了他:“我斃了你!”
阿譯沒反應,手足並用,難看地爬著,我看阿譯也用不著斃了,林子裡的日軍機槍在他周圍翻騰土地,死啦死啦開槍了,是在壓制日軍的射擊,我們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龍一起壓制。
阿譯爬近那個從地下騰出來的彈坑,往裡邊瞧了一眼,便開始把臉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臉。我不知道他看見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來時臉上已經沒有人樣了,即使整個二梯隊葬在一防上他也沒這樣。雖然我們誰都知道這只是那時的積壓。
阿譯:“是馬大志。”
我們愣忽了一下。
不辣:“馬大志是誰?”
阿譯:“就是蛇屁股。他搭進去五六個日本人。”
我:“……廢話。”
阿譯癱了,開始哭泣,他總要這樣,真煩人。我們拖著他的手腳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樣。
阿譯:“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給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阿譯:“都碎了。碎了呀。”
我們不理他。
阿譯很煩,真煩,爆炸響時我們已經把蛇屁股從心裡抹掉了,現在他又喚魂給喚回來了。他只知道內疚、內疚、內疚。
炮彈零星地在響,阻滯著已經停止攻擊但仍蠢蠢欲動的日軍。我們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調整剛才已經暴露出火力盲區的遠程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換位以免日軍過於有備而戰,要為何書光調配已經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連被炸脫了棒頭的門都被我們拖來做成在門前豎起的斜坡,斜坡到頭就是我們垂直的掩體,要一切。僅僅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我們使用著龍門架、吊索、沙包、斷磚碎石,這樹堡里能找到的一切,我們把戰死者抬進統一的房間密封,不僅是尊重,也為了讓活人不要在死人氣息里生存。我們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為了保命,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但我時時會想起阿譯在那個我們都沒看見地彈坑邊蹭著自己的臉。阿譯真不該過去地。
現在我只好記得這些,我知道他其實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像所有廣東人一樣,他很多話。他努力說很多比廣東話還廣東話的國語,有時候好像他說對了,但你更疑心你聽錯了。我們曾刨個坑讓他對坑說,並且要他說完了把坑埋上。現在他把坑炸開了,他要在我們耳邊絮叨到我們死。
我沒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親熱,又很疏遠,當一個靠上另一個,另一個便生疏遠和厭離。
不辣會很愧疚,因為他沒記住蛇屁股的名字,儘管屁股曾要求他記住。我儘量不愧疚。因為我就在旁邊。我也沒能記住。我想著這些,後來我覺得我有病了。想著這些不讓我傷心,倒讓我快樂。
第三十五章
我坐在死啦死啦身邊,看他為狗肉的狗腿換藥。我擦著槍,哼哼著全民協助逼我們擦槍時唱的那首歌,它真難聽,用來折磨別人的耳朵最好。
我:“你說怪不怪?”
死啦死啦:“怪啊。你說哪種怪?”
我:“我現在不想死人了,我想他們來的地方。”
死啦死啦:“都是好地方啊,好地方啊好地方。”
我:“都是怪地方。你都跑過了,養出你這怪傢伙來了,你都不止怪了,叫你妖孽才是對了。養出那幫傢伙的地方就很怪,養出這樣五花八門怪傢伙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如果能活著下南天門,都要去看看。”
死啦死啦:“也怪啊。也不怪。”
我發了會子怔,後來我就樂了:“嗯,都是好地方,一定要去看看,都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