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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個字都從耳朵眼裡落進了心裡,撿都撿不出來。我們泡在水裡,可從毛孔里冒著火,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帶得身邊的水都泛起了波紋。
虞嘯卿:“聽到這種話不打機靈的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都還活著——你們想不想我帶著你們在家鄉的土地上和敵軍決戰?!”
我們不說話,但是……咚,通通通。
虞嘯卿:“我聽到你們的心跳,心是大門,你們的動靜快把大門撞破——結束落後,結束貧窮,結束渙散。”
咚,通通通。
虞嘯卿:“吾國吾民,用得上我輩本當碌碌無為的性命。便是我輩的幸運。灑盡熱血,便是我輩的飛揚。”
咚,通通通。
虞嘯卿:“討還公道,欠了的要打。戰爭帳,戰爭還。”
咚,通通通。
虞嘯卿:“三千鐵甲,它們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圍,確定他沒指錯,因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嘯卿:“三萬鐵甲,它們是你的。”這回他指著死啦死啦:“今天在這裡。我還只是個打攏也就十來輛破戰車的師長。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著叫它將來——你將是我的師長,你是你師長的團長,你們是中華的鐵軍——這不是還債,是你們配得上,是你們應該擁有力量,粉碎積弱的命運——這種力量。”
我們沉默著——而虞嘯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盤。把它推了過來,他甚至不做請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嘯卿,極具煽動之能,我那團長的蠱惑是七繞八彎,再冷不丁一指頭捅倒你,因為他太窮。虞嘯卿是直截了當,劈天蓋地,呼一下用你從沒想見過的命運壓倒你,他很富裕。
虞嘯卿:“我會升官。我不是為了升官而升官,你們在南天門上時我就想如何補償你們,可我也不是為了補償你們而升官。我是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敗之將,你扒下死人的軍裝穿上身時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輩生於此時,立於此世。歷遭此劫,也是天將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沒表情,滑落了進水裡,連個泡都不冒——但是虞嘯卿向了我:“你說話很少,憤怒很多。你的怒氣沖你自己。因為你總是無能為力。你想做大事——這沒什麼,可從一個能幫你做成大事的人嘴裡說出來就很有什麼。我能幫你。”
然後他伸手入水。
準確地抄中了沉在水裡地死啦死啦,抓著他的頭髮給揪了上來,把他靠在池壁上。沒辦法,連讓他冷場都做不到,這裡是他的舞台。
虞嘯卿:“袍澤,老友,我的兄長,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來的,跟咱倆是一個年頭的。酒陳下來還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沒人光顧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著,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著。
虞嘯卿:“兩個月,我還你一團的人。四個月,我還你整團的裝備。八個月,讓你的團強勝駐印軍,在北方地凍土平原上與敵軍決戰。嘿嘿,師稱機械化,勇奪熊黑威。紅腦殼倒也做得好詩……十二個月,你成為虞師的師長。”然後他指著我:“你成為虞師主力團的團長。”
我微微皺了皺眉,而虞嘯卿現在是明察秋毫:“你當是哪個主力團?你團長帶出來的團便是我永遠的主力團。你要放棄你團長一手帶出來的團?”
於是我便愣著,我沒膽在虞嘯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樣放肆,把整顆腦袋扎進水裡,但我掬了熱水洗自己的臉,以掩蓋自己的淚流滿面。
我怎麼可能放棄他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他們中間。其實我們根本無處可去,其實我願意整天在我們中間看見迷龍和獸醫,就算那個迷龍只是長了張象迷龍的臉,而獸醫只是另外一個老頭。
虞嘯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後他把杯子高高地舉了起來,一口喝盡,把杯子扔進了池水中。我猶豫地跟著學樣,三十多年的老陳酒真嗆。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屍一樣漂著,有時沉下去很久,有時浮上來很久。
吉普車停下,把我們放在街頭。我們的軍銜還未換,但衣服全換了新地,我們極不適應地瞧著自己和對方,而不是看著那輛車遠去。
身上的皮膚是從來沒有過的光滑,弄得我們邊走邊不自禁地摸兩下。
我:“……你像個香餑餑。”
死啦死啦:“你像個滷雞蛋。”
我去翻他的衣領,他還戴著我們看習慣了的那副中校銜——虞師自虞嘯卿起,師團一級的銜都是比實職低一階的,因為虞嘯卿那個不克西岸不佩將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個上校團長。”
死啦死啦:“閉嘴。”
那就閉嘴,我們沿著街道往前走,心思發著散,好像還泡在溫泉里。我發現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岔進巷道。好像我們倒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
後天授勳,給你授銜。虞嘯卿臨走時扔下八個字。你可以不吃,省給那些永遠在吃還說沒吃的人。人也許不能改變世界,可不想改變世界地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