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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活著就是迷龍對他知書達禮的老婆唱東北鄉下人的男歡女愛,兩人傳遞著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時間把禪達最大的床折騰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時間進行修理。
不辣仰著,靠在門框上,嘴裡叼著油條:“就咯扎樣子吧。”
那與我心裡想的那個詞完全同義,以至我瞪著不辣那張一向讓我覺得貧瘠的臉:“什麼?”
不辣:“咯扎樣子咯扎樣子。”他吃力地跟我說國語:“這個樣子。”
我:“咯扎樣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後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蠻好蠻好。真的蠻好。”他嘆了口氣:“蠻好。”
我看著晨空,我嚼著油條,迷龍的家真漂亮,就這樣我們都沒忘記漂亮。
我:“我做得對嘛。小太爺又對啦。炮灰團已經夠慘啦,慘成這樣子我們都能過得……蠻好,那就沒人能讓我們去送死了,誰都不行。”
不辣:“哪個要我們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聰明地打住:“沒哪個。”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著:“要是給我也來扎堂客就更好噠。胸口膛要比迷龍的大。”
我:“……比迷龍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龍老婆大。你不要裝哈嘞。”
我就跟著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勵他做這種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門也搞下來就最好最好噠。”
於是我就像被抽了一個耳光似的:“……這事跟南天門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帶她到南天門高頭去做事嘛。你不曉得那些個死鬼嘞,他們講我咯輩子就會留一灘看女人看到流出來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戲。會有一千個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戲。還會把你老婆拖走,讓你又打單身。”
不辣:“那哪裡會羅?他們會搞我兩下子,不會害我,搞兩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們噠。”
然後他開始擦眼淚,我瞪著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腳,兩腳,不辣在擦眼淚,忙擦眼淚的人不會反擊。
我坐在院子裡仰望著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禪達的雲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遐想——於是在我眼裡,那些飄逝的雲團像極了死在怒江那邊的傢伙。
因為迷龍再沒搞出過份的動靜,我父親又回他的屋了。郝老頭拿一個石缽在搗著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說他又在偷食了,油條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沒完沒了地撕下一口。再把還完整的油條蓋在上邊——為了調整出個天衣無縫的角度他沒少費力氣。
我終於聽見“噯呀”的一聲。郝獸醫拿研杵把貪嘴鬼給打了。我感覺到老頭子的目光在看著我發呆,但我更願意盯著雲層。
郝獸醫:“煩啦,我這裡就好啦,你就又該換藥啦。”
我:“……你換就好啦。”
郝獸醫倒疑心起來:“這娃兒,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麼也不會耍鬼。”
郝獸醫:“你不要跑。你一蹦起來就老母雞附身。我哪追得上?換藥是為你好,大腿根根已經挖掉一大塊啦。這裡要再挖一塊就沒法看啦。年紀青青的,脫掉衣服就像個剝皮老山羊,這莫法講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幾,你還要找個好女子慢慢過日子嘞……”
老頭子一向嘮叨,但還沒這麼嘮叨。我教他煩得頭都快炸了,我跳起來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媽才像個剝皮老山羊!還是瘟死的!你滿清年間的人管我民國人幹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唄!”
老頭子便緊緊護著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幾根黑瘦的老肋骨。無論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渾鬧,但沒幾下,老頭子開始抹眼淚——我很詫異,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古怪。我們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頭子就強笑,我不知道一個老頭子強把自己的啜泣轉成笑臉時是這麼讓人心碎的。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但這種做錯事的感覺實在是與我曠古長存,不值得奇怪。獸醫:“你個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個老猴子屁股來。我是講你跟你家好女子。要愛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
我掉頭往正房走,有了我父親,這地方倒不會缺少紙和筆——儘管他從來不會寫什麼。
郝獸醫很操心地跟著:“你不要走啊。換藥嘞。”
我:“你跟著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長條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獸醫:“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讓他消停,我拖了張草紙,特意不要乾淨的,找了張我父親畫過符的,一面儘是些“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成青絲暮如雪”之類的胡柴,我不要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個禿筆頭子,特意要禿地一我找了點某天用剩的臭墨,它們真夠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