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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傢伙倒也沒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詞可以胡扯,他終於一個個地揭開了鍋蓋,讓排山倒海的香氣壓倒了我們:“蒼天啊,打雲彩裡邊掉肉吧!噎死他們!”
我們沉默了,鼻翼龕動而腸胃抽搐,而那傢伙存心讓鍋里的蒸汽在我們中間飄散成小小的霧汽。我的老天,那比日軍的毒氣更加要命。
死啦死啦:“要什麼?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臉的傢伙們,還要什麼?”
不辣:“還要肉!還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發出一陣從土人嘴裡才會聽到的怪叫聲,他用這種方式表示他已經聽到,然後丫在我們眼前猛蹦了幾下,倒也很像一個土人的獵頭舞蹈,只是他老哥迎風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麼洪荒的古樹。而是一輛現代卡車的車屁股。
死啦死啦:“除了肉還是肉?是不是?”他用手推著,用腳踢著,讓一個一個地整箱子從車上墜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頭在我們面前滾動。
死啦死啦:“罐頭!美國肉罐頭!豆子罐頭!玉米罐頭!還有活豬活羊,不夠吃你們把我煮吃了!還要什麼?!還要什麼?!”
泥蛋:“衣服啊!還要衣服!”
死啦死啦:“有了飽就要暖,狗肉都比你們有想法啊!往下你們是不是會跟我要婆娘?”
但是他在幾輛並列的卡車後廂里像猴子一樣爬行。他所過之處成捆的,散了的軍裝向我們紛落,像旗幟,像散開的人形。
死啦死啦:“身上爛得有傷風化的先換!第一批,往下還有得是!”
於是那些衣服爛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褲腿的,遊魂一樣移動上去,撿起那些替換身上破布的軍裝。我斜著我身邊某個補丁重重的傢伙。他一直沒動,因為他還有辦法給他的破布打上補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都是些襤褸到已經成絲成縷的人們。
死啦死啦:“還要什麼?還要什麼?今晚上天門開啦,天眼也開啦。要什麼都會有的!小偷乞丐,餓死鬼投胎,今晚上你們就是我老人家的師座軍座!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灰孫子!要什麼我都會孝敬你們!”
迷龍:“酒啊!有肉沒酒啊?孫子!”
死啦死啦:“偷來搶來也斷不了孝敬你的!爺爺!”
那傢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沒桅杆之上的海盜,他出沒於幾輛並行的卡車之間,單個的酒瓶從他手上傳遞到一隻只髒污的手中。箱子裝著的酒瓶從他手上到一隻只髒手上傳遞。
滿漢:“槍啊!子彈!”
死啦死啦:“我聽見句人話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沒蠢到把火燭勿近的主拉到這來給你們惹事!”
我捏著嗓子鬼叫:“煙哪!他媽的煙!要好煙!”
我那是存心起鬨,因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來哪怕抽過一根完整的煙,而那傢伙輕易就用耳朵把我從一片亂哄中擇了出來,像從一堆黃豆中找出一個黑豆。
死啦死啦:“抬扛歸抬槓,可孟煩了你要記得保護身板。你抽菸嗎?捏嗓子我就聽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時候又想不到啦?”
於是我只好悻悻地大罵灰孫子。罵的時候我已經看著成盒的菸捲在我們頭頂上橫飛斜舞,抽菸不抽菸的傢伙們都開始哄搶。我看著一片擁動的脊背和屁股。然後從那片脊背和屁股中擠出一個大胖子。
——克虜伯冤苦地向著我們今晚的救世主叫喚:“沒炮彈啊!”
死啦死啦:“那一天來的時候,炮彈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溶掉!”
克虜伯:“……哪一天?”
死啦死啦:“還有哪一天?我們漚在這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那一天會不會有藥?”
死啦死啦:“笨蛋。現在就有藥!連青黴素和奎寧都有!”
不辣:“我們沒醫生!”
死啦死啦:“現在有啦!好幾個!”
不辣:“我們要獸醫!”
死啦死啦:“死啦!”
那像是給一群火熱的醉鬼倒過去一桶夾冰的涼水,我們忽然開始沉默,有幾個人低著頭,有幾個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悲傷,變本加厲地在幾輛車連接的平台上走動和張牙舞爪,變本加厲地做他的巫師和神漢。
死啦死啦:“人死為大,入土為安!他還有什麼沒給你們做過的?現在別煩著他啦!”
我們因為他說的那個事實而繼續沉默。
然後那傢伙開始繼續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車下掀,讓我們蠢蠢欲動,像他一樣,迷茫又癲狂。
死啦死啦:“來吧!吃!還可以拿!我欠你們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們很好,都沒死,還活著!吃得下,睡得著,睡著了……還能醒來!這就是很好!我的團很好,好死歹活,長命百歲!很好!永遠這樣!我的團!”
我覺得他也許在哭,可看上去他高興得不得了,高興到能把我們也帶入他的癲狂。那是他的詛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訴我們開始狂歡的號令,我們蜂湧而上,期待已久也饑渴已久,身體上的饑渴在我們這樣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滿足,但長期匱乏造成的恐慌與欠缺卻永遠無法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