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頁
張立憲在他的鋪上掙扎,何書光在外邊輪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於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陣子,他呻吟和呼吼,像個孩子一樣不安份,幾下拳腳都著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來打算翻個鋪位。
張立憲:“師座!”
我回了身,他在說夢話,連半張還完好的臉都扭曲了,對我一個多年群食群宿的人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鋪上。
我:“噯。我是師座。”
那小子便把鋪的蓋地全捂在自己臉上,也真難為一個人忍到這個地步,即使在睡夢裡哭泣仍是把啜泣給壓住。那幫傢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拱起來的翻起來的興高彩烈地看著。連師里特務營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長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個男人在夢裡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們竊笑並且不知道為什麼要竊笑,也許沒那麼好玩。
不辣也來湊趣:“乖乖,師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頭捂在被子裡大聲地啜泣了一聲,我忙活著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著的人攪醒的。沒得玩了。
我:“你師座自己都是找不著南北。骨頭都是硬給自己看的。那你還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東西。”
迷龍詫異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夢裡頭給人開導?”
我:“我不欺負殘廢。”
——我一邊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張立憲在折騰中又用鄉音發另外一種聲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個人發夢的邏輯嗎?
張立憲:“媽。姆媽。”
我們本來笑得不想笑了,但我們又笑了。
迷龍:“乖兒子。”
不辣:“我是你媽。”
我也不甘人後,不欺是大處不欺,小處則不欺白不欺:“兒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頭了,沒人看見。暢開了尿吧。噓噓,噓噓。”
那幾個傢伙笑得快把拳頭都塞到嘴裡去了,也不知道張立憲尿床了沒有。我們著實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沒事人似的抱著鋪的蓋地嘟囔,嘟嘟啥也聽不見。
不辣:“尿吧尿吧。水聲響啦,水都流出來啦。”
迷龍:“嘩啦,嘩啦。”
可張立憲那傢伙又換了牽掛了,他忽然間口齒極為清晰地——清晰得我們都以為他醒過來了,我們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鋪上。
張立憲:“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
我心裡硌楞了一下子,我知道他在對誰說話。而他仍然沒醒,實際上隨著潰爛而來的高燒就讓他處於半昏迷狀態,而迷龍們又試探著爬了起來。
迷龍:“啥意思?他到底是啥?”
我:“你做好一樣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地。”
張立憲:“累死也要給你那個瘸子搬不動的幸福。”
迷龍撲哧地一聲,不辣涎笑著看我,這好,我這叫引火燒身。
我:“那你會把她也拖累死的。”
張立憲:“不會。我只是和她煮飯來著。”
煮飯?我心裡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連表情都僵硬了:“我們也只是煮飯來著。”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飯。”
張立憲:“你那是張什麼鬼臉啊?死瘸子!我說煮飯就是煮飯!就是和她煮飯。什麼也沒做!”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傢伙已經醒了,在沖我咆哮,我衝著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張什麼醜臉啊?!演《夜半歌聲》啊?!你點把火把自己燒了呀!”
不辣:“醒了?”
迷龍:“醒了醒了。”
張立憲醒了,一幫看熱鬧尋開心的貨倒倒頭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戲躺著也可以看——於是我和張立憲象兩條被拴在一根鏈上地瘋狗。
張立憲:“我想用強來著!她也沒說什麼!就是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畜生!”
我:“哈,畜生好大的出息!”
張立憲:“她就跟我說你!只跟我說你!我說我要死了,她說你不會死的,就跟我說你!”
我們兩個,都很猙獰。一個比一個猙獰,互相瞪著。但是我傻著,我很想掐死面前這個該死不死的四川小子,可我忽然發現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氣。
我該立刻就掐死他,他在報復,讓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讓我在這樣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
而四川佬還在吼,還在叫,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們,他們仍能厚著臉皮裝睡。
張立憲:“她沒錢吃飯!我去買地米和菜!我們做飯!她家煙囪壞的,熏得我們夠嗆!可我們還做飯!”
我在憤怒中難堪地撓了撓頭,這麼說我自以為把煙囪修好了可還沒修好?
張立憲:“我把飯燒糊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說鍋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地油,就可以做平地一聲雷啦!”
他根本是在控訴,同時又在回味,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他這樣聲嘶力竭地在控訴什麼,不,我太明白了,他不過是在控訴他的絕望,他失落的信仰和無望的愛情。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