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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找到那個日軍的不是我們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無異,坐在那裡就幾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搖搖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難聽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們把身子壓得更低,這樣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幾個槍口的準星牢牢套著他,我們拉著絕不會被他一個手榴彈放倒倆的間距,而且保證可以在半秒之內把他變成漏勺。
那傢伙還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勢就像死了爹死了娘,並且在他剛開哭的時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樣,而且我們這時候開始覺得那歌也有那麼點兒好聽勁兒了。
死啦死啦終於失了耐心,“抓起來。小心他拉手榴彈。”
喪門星打算過去執行這道命令,他剛站起來的時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沒聲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樣。喪門星望了望我們,這才過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傢伙。他沒使多大勁,但那日本傢伙已經輕得很,悄沒聲地便被他挑翻了過來。
喪門星在做短暫的調查後便做出結論:“死啦。腕子割斷啦。”然後他收刀,掉頭悶聲地便走開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晚上讓人有點傷心。
我過去就著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屍骸,衣服早已在叢林中腐盡,他根本是用藤條和繩子把那些破布片綁在身上遮住最後的羞恥,他的動脈早在我們到達前就割斷了,血流進江水裡,洇紅了一大片。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張交織了無數淚痕的髒污的臉。
我抬頭看了眼環在周圍的兵們,主要是新兵,他們中很多人還是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他們的對頭。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們,南天門上的重機開始向我們掃射。我們開始撤離這處無掩無蔽的灘岸。我注意到滿漢跑了兩步,然後跑回去拖著那具屍骸——那幾乎不會拖累他的速度,因為實在太輕。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個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菸,並打算給我來上一口,我想了想還是拒絕。
新丁們又在刨土,如果他們能像用鍬那樣熟練地用槍,這仗早已打贏了——但這回他們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墳坑。迷龍什麼的根本不管,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躺散坐著。一臉鄙視地看熱鬧。
土拔鼠們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們把三個日本死鬼埋了。據說日軍會給打他們打得最狠的我方將士壘墳。而土拔鼠們卻會在直覺上同情慘過他們的人。我瞧著他們很細緻也很事兒地把墳頭拍實打平,碑是絕沒有的,大部分傢伙不會寫字,但還要壓上幾塊石頭,滿漢還要撮堆土,插幾根草。做完這一切他摘了幾張大樹葉子直奔樹叢——他正患痢疾。
我開始嘿嘿地樂,“不像個人樣兒,可有時候還做點兒人事兒嘛。”
死啦死啦:“什麼人事兒?”
我:“這都給埋啦,等我死啦也就會有人埋啦。”
死啦死啦:“你嘴太毒,還亂派排頭兵。我看他們寧埋日本鬼子也不會埋你。”
我有點兒氣結,只好對著土拔鼠們吆喝:“不准跪啊!那下邊埋的不值得你們跪!”
泥蛋:“甲魚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樂。
我:“你樂什麼?”
死啦死啦:“沒什麼。烏乍乍一幫自以為很能打的新兵。”
我難得地點頭不迭:“嗯哪嗯哪。”
死啦死啦:“可真比剛來那會兒強。這是煉獄,經了煉獄的事,還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說膽沒嚇破,見了日本的活人他們也敢打。”
我:“你就騙吧騙吧。他們以前沒見過鬼子。你給他們見的全這樣的,沒了魂,被追死餓死打死,他們當然覺得沒什麼好怕的,等見了真章他們就知道啦。你害了他們。”
死啦死啦:“也許是你被嚇破膽了呢?像你說的。咱們也見過,日本人愛放毒氣,放完了再收拾,說成攻無不克。也許他能打也是唬出來的呢?都一樣的,說到頭,有人不想活。可沒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會:“可能。”
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樂:“那就是說我做得對。”
我悶悶地:“對球。”
死啦死啦:“對就是對。別加那些亂七八糟的字眼。”他瞧著我:“做得對,很重要。”
我悶悶地:“你的對,可能在我這就叫錯。我想吃北平的醬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會說,把大便拿走。”
死啦死啦:“那就對啦,你在這個對字上也沒少費勁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臉地強調著:“做得對,很重要。”
我:“放屁。”
我不是在反駁,真的不是在反駁,而更多是在鬱悶。而過了一會,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樂。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並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喂,說到放屁,打個賭吧,你說那傢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會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說的滿漢,滿漢蹲在樹叢里,因為他的痢疾而一臉痛苦的表情,槍靠在旁邊的樹幹上。
我:“難道是擦你嘴不成?賭我從此單帶一個連,不用做你的親隨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