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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從坑裡探出了頭,像伸長了脖子的鼴鼠一樣去看對岸。
在東岸陣地上發生的事情我們似曾相識,軍車風馳電掣地在陣地停下,軍車上跳下的士兵同樣風馳電摯地沖向他們友軍的陣地,倒象是要攻克他們的友軍。
從望遠鏡里我們看見了我們熟悉的人:張立憲、何書光、李冰、余治什麼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著臉的虞嘯卿團座大人。那幫恨不得在臉上寫上“驕子”兩字的傢伙們仍然肩著他們的中正式、花機關、湯普森、砍刀之類,手上仍然嫻熟地揮舞著他們的馬鞭,和著他們下屬的槍托和鞋底子衝進那座仍一無舉措的防禦陣地里,然後把在陣地里見到的任何一個穿軍裝的一頓暴打。
南天門上的我們在大眼瞪小眼。
於是我開始做我最喜歡的評論:“背黑鍋的倒霉蛋選出來啦。特務營向來自恃親信,親信這麼好做的嗎?飼料是不缺,逃命也優先,可上峰風水背了,扛不扛得動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開始容光煥發起來,“找個豆子大的親信來扛,就是說上邊也知道戰勢緊急,沒空爭持。虞嘯卿又是號極能打的,這回臨危受命,東岸防禦有三分數了。”
我問他:“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死啦死啦受著我的斜眼,我們幾個被他從倉庫里拉扯出來的也多少有點兒惑然,但什麼也架不住那傢伙的無恥——他甚至較我們還要正色,“這種謠言不要瞎傳-你與日寇同謀啊?”
於是我們又看對岸。
這會工夫張立憲幾個已把特務營的營長從陣地里捆得粽子一樣從陣地里揪了出來,踢得一腳跪了。眼鏡壯男何書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嘯卿一眼,像是問砍頭還是怎的,虞嘯卿搖了頭之後總算是下車了,下車頭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槍,看也沒看就頂著特務營長的後腦放了一槍,那具被捆著的軀體像要掙脫捆綁一樣往前猛掙了一下,然後順著江岸滾下,滾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傢伙用的柯爾特口徑大,聲音也響得要命,幾秒鐘後便傳得聲震江谷,讓我們也不禁縮了縮脖子。
迷龍感慨:“媽的,做團長真好,殺營長跟殺雞似的。”
他說也就罷了,還眼光光地瞪著阿譯說,幾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讓阿譯又蜷縮了脖子。
我悻悻地說:“雞也是殺給我們這幫山頂上的猴子看的,說的是此戰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這時拿著望遠鏡又在嘖嘖有聲,“好。秣馬厲兵,聽說虞嘯卿十七歲時就以一百鄉勇擊潰三百流賊,現在江防有五分數了。”
他所說的我們即使不用望遠鏡也看得見,因為那是把整團人再加上特務營人馬進行的重新部署。虞嘯卿顯然也覺得特務營之陣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帶來三分之二的人馬接手了原來的江防,而餘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務營由張立憲們帶去了左右兩翼的峰巒。
我不清楚虞嘯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說那種天將降大任於斯的智勇之將,但他的人馬至少效率極高,幾乎沒用分派就開始掘土動木,陣地的木土作業本來較我們這邊就是天上地下,現在他們的人臨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著江礁和火山石裝了袋用來碼築犄角防線,粗大的木段被滾上陣地用於加固至關重要的重機和戰防炮陣地——禪達這地方的造物都有點兒上古洪荒的感覺,他那樣築出來的陣地堅實得很,七五炮都只能傷個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個坑躺了下來,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來,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並不覺得快樂。
其他炮灰們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漸漸散開。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時進了我這坑,這有點兒擠,於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個坑。
“我們還是只好翹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獸醫那個坑,“怎麼死都行,你可不許救我,獸醫。”
我斜眼看著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閉著眼靠在焦土裡,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槍和膝上的步槍才能讓自己躺得踏實。
他也並不快樂。戰場無快樂,騙子先生。
這是個炎熱的白天,像我早習慣的一樣,風和日麗的戰場並不存在,至少在雙方殊死的滇西戰場上並不存在。山頂的一無遮攔讓我們暴曬著烈日,空氣中永遠有著蠅蚊的嗡嗡聲,從昨天到今天,我們已為其提供了太多養份,空氣中蒸騰著惡臭,幸好還沒到極至,也幸好我們的嗅覺多少已有點兒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沒動,林子裡晃動著人影,但他們就不進攻。
無聊是悲觀他媽,我又開始了發表意見了,“他們進攻間隙拉得越來越長,也就說到達的軍隊越來越多,各中隊大隊輪番煉我們,每回撲上來的也越來越狠-沒十八次進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錘子買賣。”
那傢伙閉著眼“嗯”了一聲。
我說:“死蒼蠅會感謝你的,它們嗡嗡嗡的飛過來下蛋,人死了,蒼蠅生了,今天攢的夠生養它們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個假團座是它們的神。”
那傢伙扔閉著眼“嗯”了一聲。
“……噯,你說這滇西蒼蠅聞得出中國菜日本菜嗎……”我說。
喪門星飛跑了過來,暴露過頭幾乎被一發冷槍命中,他趴下避過那發日本子彈,半截身子探在我們的坑裡,急促地說:“旗!江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