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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里清湯見水的豬肉白菜開始沸騰。
阿譯受了不辣的刺激,他總是瞻前怕後地渴望著壯懷激烈。天地為爐,陰陽為炭,造化為工,我們其中的人總是時不常地要沸騰。
兩輛車以一種在這頹喪世界很難看到的速度風馳電摯沖了過來,車上的人根本是在剎車才踩到一半時就已經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聲立刻響徹了收容站內外,那來自剛跳下車的張立憲、何書光、余治、李冰幾個年青軍官,硝煙和征塵讓他們並不整潔,卻從頭到腳讓人覺得像剛磨過的刀鋒,那是與收容站群熊們完全不同的一種精神氣質,已經該用嚴厲而不是整潔來形容。
他們全副武裝,幾乎沒有戴便帽的,混戴著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鋼盔,毛瑟96C幾乎是他們中的制式裝備,並且就完整的背具和托式槍套來看,絕對不是像草寇那樣用的。有幾個人背著帶皮套的砍刀,做工在抗戰使用的同類刀具中堪稱精湛。他們挎著的拿著的槍械顯得有些過於沉重:中正步槍、湯姆遜(彈匣)衝鋒鎗、ZB26機槍之類的,這並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虞嘯卿徵兵用的。他們的著裝接近於草率,而在戰爭裝備上偏於精良——與這一切並不大匹配的是,何書光跳下來的那輛車后座上放著一架手風琴。
收容站站長穿著軍上裝和褲衩子出院來看發生了什麼,立刻被張立憲用馬鞭抽了,收容站站長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著一個女人遞上來的褲子。
他的留聲機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上校團長虞嘯卿蹙著眉,仍坐在車上,恰似歌中的無情棒。他的部下在幾十秒鐘內讓收容站外圍翻了個個兒,但他覺得不夠,在他的心裡尤其受不了厲兵秣馬與那些靡靡之音的怪異組合,於是他嘴角動了一動,“何書光!”
何書光二十多歲,本該是個英俊傢伙,鼻樑上卻架了副近視鏡,不過那不妨礙他猛,雖然猛得有點兒過於大張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裡衝去,收容站站長和剛套進一條腿的褲子蜷在一旁,院裡傳出一陣敲砸和摔打聲後,這世界清靜了。
虞嘯卿下車,他並不像他的部下那樣把自己堆成武器庫,只在腰上掛了一支絕對不是擺設的柯爾特手槍和一柄絕對是擺設的中正劍。你會覺得最有殺傷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長槍,隨時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來也能扎死人,何書光和余治還忠誠地做著虞嘯卿的近衛,張立憲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經卷向我們所蜷的院落。
對收容站里的人們來說,今天還太早,諸如我之類還在門廊下擠出的空間裡睡著,諸如迷龍和他的躺椅則占據著更清涼和幽靜的空間。
張立憲和李冰沖了進來,對這個懶散的世界來說,他們叫得如同殺豬,“集合!集合!”
我們爬了起來,茫茫然地,因這道久被遺忘的命令而更覺茫然,我們只是爬起來簇成一堆,並沒做集合的努力,實際上就我們五花八門的來路,努力也徒勞。
虞嘯卿進來,像支會走路的槍,張立憲這伙子人是簇擁在他周圍的刀。他看著我們,他不滿意,但他不會暴露出他的不滿意。
“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一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啦——為什麼?”
他掃著我們,我們低了頭,他甚至掃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龍,迷龍在並不高的氣溫中毫無必要地搖著扇子,並且在被掃到時僵滯了——虞嘯卿的眼神是槍尖。
“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的袍澤弟兄們,我要你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心裡想到的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心裡想的是我的團!——我的上峰生氣啦,他說那給你川軍團!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軍團是已經打沒了的團!我說好,我要川軍團,因為川軍團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軍團有人說過,只要還有一個四川佬,川軍團就沒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個五體投地佩服川軍團的死湖南人!”
我像夢遊一般,臉上看不出激動看不出沸騰,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騰,川軍團餘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譯的臉現在一定通紅。虞嘯卿那傢伙直接得像頂著腦門打的子彈,連“在下”、“兄弟”這樣的謙虛詞都沒有,一個個“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槍藥炸出來的。
不辣很榮耀地向要麻擠眼,“湖南皮噯。”
要麻便報以極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嘯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書光!”
我們發現何書光不僅是近衛,還是一個會走路的刀鞘,虞嘯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極利於劈砍的掃刀,柄長平頭,自刀鍔延伸的寬刃,瞧起來能把馬也砍成兩半。虞嘯卿拿刀在手上揮動了一下,“這是二十歲時我自己鑄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們,我們拿刀砍他們。可這回你們用不著砍,你們有更好的。”
原來何書光還是個活動槍架子,虞嘯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湯姆遜。虞嘯卿的操槍很嫻熟,但往下我覺得他是存心的,他讓一整匣子彈全部傾瀉在迷龍頭上幾米的房檐上,這也並不能怪他,拒絕扎堆的迷龍實在給自己找了個太醒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