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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從地溝里站出來,看看身後幾十雙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開雙臂,他們最後終於停止了射擊。
於是我轉了身,向著那個炮樓揮動雙臂,那邊的槍聲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絕不是個莽漢。
於是我走向那邊廂的炮眼和炮眼裡探著的槍口,我張著雙手,當走到一個他們能看清我任何動作的距離時,便開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脫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揮了揮,然後扔在地上——現在我穿著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掛滿了勳章。
我的身後有人暴喝了一聲:“他要投降!”
於是幾十枝槍口刷刷地舉了起來,我轉身看著,其中也有牛騰雲猶猶豫豫的一枝。我攤著手。讓他們看著,最後用我的平靜讓他們覺得有些過於驚乍了。
於是我走向那處炮樓。我看見狗肉,它在我們的槍火圈子之外奔躥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門的幻覺和亢奮。
我走過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呆呆地看著我,我走過胸牆,胸牆後一張張燻黑的臉,我走向炮樓。
炮樓里幾個官兵先迎了出來。他們倒是輕鬆得很,利落地掛著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殺人的老手。
“來啦?”打頭的話家常似地說。
“來了。”我儘量平和地答。
他便親熱地握住了我的手,雙手握著,搖搖撼撼。
他:“你們倒降得痛快。”
然後他順手就扳斷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頭很軟,但也沒軟到能貼著手背的地步。我沒有吭聲,於是一枝槍托從我後邊砸了過來,我晃了一下倒下,他們開始一頓暴捶。
我被拖了進來,打頭的那傢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後開始第二頓暴捶。我在地上滾爬著,在拳頭和腳尖之間看著這裡的結構,很整潔地地方,整潔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麼關門。所以這裡只有一扇緊關著的門。
我沉默地忍受,滾近那裡,然後一下跳起,我推開揍我的傢伙,撞向那扇門。
我:“我知道你在裡邊!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鎖並不結實,被我一下就撞開了。於是我看見阿譯。一間他個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聲機,而他坐在床邊抱著頭哭得歇斯底里。他現在跟我一樣,一個一絲不芶的上校團長,只是他的屬下似乎比我的堅強,我是幾十分鐘便已潰散。
我撲向他,抱著他,捶他,時常還要因自己的傷手痛得齧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這個十三點!王八羔子!”
阿譯就衝著我嚎回來,他可有一大攤等著我:“我看見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會出來!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我沒臉見你們,可你們有臉來看我啊!全都不來,一個也不來!”
我想起來看我身後的追殺者,他們擠在門口,那一臉驚詫倒像是見了活鬼。阿譯終於想起把我推開,他退開兩步,然後就絆上了凳子把自己鬧了個踉蹌。
看著他這樣出洋相可真是開心,我笑著:“還是個笨蛋!”
阿譯:“很久不這樣了,是因為你來了。”然後他便急急切切地問我這樣的問題:“孟煩了,你餓不餓?”
我:“……什麼?”
阿譯:“你餓不餓?我知道你們吃得不好,你餓不餓?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麼?我給你弄吃的。我們這回有吃的,就算被圍上幾個月也餓不著。”
我:“……你打算被圍幾個月嗎?”
阿譯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總是想多——我只是問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麼,我這裡都有。”
我:“想吃豬肉白菜飩粉條。”
我看見阿譯的眼裡猛然閃亮了一下,然後迅速變得黯然,他轉身把臉對了牆,愣了很長一會。
阿譯:“白菜沒有了,劈柴沒有了,油鹽醬醋都沒有了,做不成白菜豬肉飩粉條。我給你吃美國罐頭。”
我:“我就吃美國罐頭。”
我面前的桌上堆滿了美國罐頭,豆子的、豬肉的、牛肉的、水果的,還剩下點縫隙就放著藥,剛才揍我的手在給我包紮我的手指,並且細心地留了一隻手給我吃飯。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餓,真的很餓,大概上輩子才吃飽過吧?
周圍擁著一堆阿譯的兵,倒好像我吃飯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譯也掙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還是現實堅強。他最後還是屈從於我這個現實,永遠做不成英雄的阿譯。
給我包紮的傢伙還要給我道歉:“對不住啊。我們團座說收拾一下,我還以為你們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傢伙也愣了一會兒,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場上來的人,反倒說不清啥叫交情。”
旁邊的兵就插話,看得出阿譯把他的團治理得像模像樣,官和兵,兵和官,幾百個姓倒成了一家親,“長官你咋就得這麼多勳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會兒,“回頭就扔了。”
給我包傷的傢伙終於包好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們也不想打,可我們不想給團座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