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頁
“說出來師座也不會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撓了撓頭,“廣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個守備團。”
虞嘯卿看起來也有點兒失了驚的樣子。“守備團?連簡編師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著自己腦門子,“想起來了。打混耍痞販私鹽販鴉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調去打仗,離日軍還有百多華里就做鳥獸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來入伙,穿黃皮,背響火,草鞋皮鞋都認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發財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個曾經的守備團的軍歌。
虞嘯卿跟著哼:“分賞銀,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鍋,左右左,左右左,我們桂軍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們的軍歌。”
我們瞪著那一對兒,他們現在很像活寶,儘管虞嘯卿是繃著臉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時也全無笑意。
虞嘯卿點評:“著實該死。”
死啦死啦贊同地說:“爛得拔不出來,連走的心思都沒有。唯一好處是現在我們不編口號了,我們沒事就打編口號的。後來我想跑,後來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識字的升官快,我進了個軍官特訓班。”
虞嘯卿再次有了興趣,“哪個特訓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來,“前內政部長何健辦的。就在湖南,就辦了兩期。”
虞嘯卿於是又再度噎著了,“那個打著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槍操列,生背拿破崙克勞塞維茨以及中正訓導?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聲。
死啦死啦“嗯”了一聲,說:“但出來就是中尉了。”
虞嘯卿:“沒有升這麼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釋:“那啥……我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馱子貨。”
我們很多人臉上都已經有笑紋了,但虞嘯卿面沉如水地點了點頭,“這樣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著說:“後來換了很多部隊,沒有拿得出手的。有時候幾個月就換個發糧發薪的主。最北到過河南,然後就一路敗軍回來了。敗到禪達前還在一個新編師吃糧,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師座你的部隊,去緬甸。”
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著,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麼,我們也知道他想起什麼。
往下的事情是我們共同的遭遇,一個瘋子把川軍團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師另一個軍的炮灰攏在一起,然後一個晝夜間在怒江西岸斷送殆盡。
虞嘯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剛過去的這場仗跟剛過去的很多仗一樣,讓我們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嘯卿聽起來有點兒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緬甸連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認:“是的。”
“你這種人怎麼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團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嘯卿看起來簡直有點兒惋惜,“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為什麼要跑回來?”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們,“因為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當時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麼大勁是為了活著回來。”
“還有,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麼貨換一個區區的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虞嘯毅說。
“是的。”死啦死啦承認道。
虞嘯卿點了點頭,他現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親隨們很會意,他們帶下死啦死啦前給他又戴上了手銬。
虞嘯卿看著,並不表示反對。
我站在一張桌子後,如果這個法庭再正規一點兒,這地方叫證人席。
“我是學生從軍的。”我說
虞嘯卿對他的親隨們揮了揮手,他對我是真不怎麼待見,“他們都是學生從軍的。張立憲,你哪年跟的我?”
張立憲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師座您還是連長。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書光是盧溝橋之後。”
虞嘯卿轉頭看著我,問:“聽見了?”
我沉默。
我恨這樣,但從小就這樣——我誇我強,便有人找來比我強的,我怨我慘,便有人數落比我慘的。我活我的,沒人在比較。我們像死啦死啦一樣活著,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這個世界。
虞嘯卿喚醒我的沉思,“噯?”
“我是說,做學生的時候想著當兵,抗擊日寇,腦子裡的景是所有人往上沖,我是其中的一個。當了兵,我真沖了,迎面炮彈炸出的熱氣,屁股後莫名其妙地生涼氣,我回頭一看,我一個,其他人在戰壕里樂。”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