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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譁著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份內沉重的彈藥、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麼?”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著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著,一邊分食著餅乾,從不辣那裡來的餅乾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著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里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著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群並不馴服的傢伙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裡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傢伙怎麼還能喊出那麼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裡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麼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旋風般又卷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著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著那傢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著那傢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里爬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