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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屁股後的康丫開始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
他問的是郝獸醫,郝獸醫掏出一個布包,裡邊妥帖地放著乾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了火,叼上了煙屁,開始在身上摸索從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這個山西佬兒的真名,我們熱愛這個名字,因為它比綽號更難聽。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但換了名後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今年二十五歲。他這回問對了人,郝獸醫治不了人,可總在收集別人也許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執著地繼續著他二十五歲人生的沒完沒了,“有針線的沒?”
郝獸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一個包。這包里是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細心地分了好幾種型號和顏色。康丫屬於那種沒得給不會生氣,有得給不會言謝的主。我擻開了他的屁股,打算擠在郝獸醫和蛇屁股中間坐下。
迷龍在那邊鬼叫:“我整死你!”
他那邊發生了一件小事:迷龍終於不耐煩李烏拉的磨唧,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用肘彎夾住了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後腦上狠捶了兩下,並且還沒忘了對羊蛋子下一步行動的分派:
“啥玩意兒嘛?蒼蠅?——不玩了,你去搬貨。”
羊蛋子屁都沒得一個就去了,迷龍對他的統御力是拳頭上的也是物質上的。迷龍放開了手,李烏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龍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烏拉扶著牆蹣跚出去。
這只是小事,我繼續坐實我的屁股,而郝獸醫幫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針線。
我們儘量不看迷龍,但我們又沒法不看迷龍。東北佬迷龍和東北佬李烏拉是有著宿怨的,好像是李烏拉做排長時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後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日本人手裡。現在迷龍今昔對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賭棍、惡霸,有拳頭和罐頭、概不賒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們很想恢復尊嚴,可如果他說校尉服可換罐頭,我們立成赤身裸體,那隻好免談尊嚴。好吧,反正迷龍也當我們不存在了,我們確定他不會再起來揍誰時,也就不再關心他了,反正我們沒有什麼可以跟他換的東西。
康丫已經脫了衣服光著上身,但根本是連穿針引線的本事都欠奉,他開始跟我磨唧,“幫我縫吧?”
“縫你那嘴。”
但是自有人幫他縫。郝獸醫把衣服拿了過去,熟練地穿上了針開始縫扣子。
“今天吃什麼?”我向著我們中間最有數的人發問,郝獸醫便從針線活上抬眼,豆餅仍在那裡艱難地嘗試百草,他幾乎是台會聽任何人話的機器。
“副組長是你。你不知道我會知道?”然後老頭子忍無可忍,發他並不嚇人的老威,“你們別玩兒豆餅啦!真當牲口吃的東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樂,“試試嘛,他不是沒事嘛。”
豆餅忙不迭地點頭,“沒事,沒事。”
但要麻幾個總算拍著豆餅,讓他吐出那些已經嚼爛了的草本纖維。
我不關心這些,儘管我在東張西望,但其實我什麼都不關心,我只關心在我這副組長不承擔太多的情況下我們能有吃的。“組長呢?問組長吃啥。”我問。
蛇屁股指了一個從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講了,個無笱用的想煲木頭湯給我們吃。”
我轉過頭看到了我們的組長阿譯,他在那個角落裡澆他養的一棵花樹。在這樣的境況中那樣細微地澆一棵花樹近乎有病,但阿譯就在做這件事。阿譯,我們中間軍裝最整潔的一個,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則乾脆是自閉。他澆著那棵花樹,甚至看著一隻像他一樣和這片灰頭土臉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憂傷在他身上並不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憂傷讓人覺得抑鬱——他看起來與這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並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致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別被名牌嚇到,他是這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裡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聽著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家退到這裡。現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了,他試圖用他並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
這就是全部了,大潰退之後我身邊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問話結束了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喇叭聲在做著鼓舞士氣的宣讀。禪達因為充斥了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迴穿插之戰術,以兩連隊兵力攻占拼牆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餘眾……。”
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里的棄兵有什麼相干呢?
阿譯終於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刷刷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用身子把寫的字擋了,他寫完了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著放了。
我們拉了個開小會的架勢,看著。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人臉上帶著“我真是太給你面子了”的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蠕動,眼神有些發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