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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這太濕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繚亂老頭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麼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周就給父母鄉親寫了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麼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了,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拋灑濕土。
寫遺書,是全軍盡墨後我在憤世嫉俗中乾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樑,我寧可做足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只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儘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里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了。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我毫不氣餒地堅持,老頭子勝在猴精,但老頭子會輸在心軟。“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該死的小日本干一仗。”覺察到份量不夠的我更加壯烈地說。郝獸醫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後半句他會當我在山頂大風中放的一個響屁。
老頭兒在苦笑,“孩子噯,別搞這個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長成啥樣。”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頭禪,似乎被他懷疑的人肝都會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破肝長得跟你們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樣。”
郝獸醫搖著頭,“有那一肚皮冤氣怨氣,誰鬥嘴斗得過你?你愛聽不聽,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該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療。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裡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鍬了,話都挑這步了,不用再裝了。
“美國人掏錢掏槍,不光是槍還有飛機大炮,還有醫院,還有藥,聽說斷手斷腳都能換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為保你那條腿。你在討債,只是不知道該找誰討……煩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說:“關你屁事!”但是那老頭的眼神讓有能讓人緩和的東西,我猶豫了一下,說:“睡啦。”
郝獸醫起來了,看著我,我以一種狺狺吐獠的架勢看著他。他從我身邊錯過,看著潮濕空氣中的山下-破爛得像補丁一樣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說話,“真是個失了魂的傢伙呢,聽見這樣消息,想好花招,然後就真睡得著。昨晚上營里翻啦,阿譯去找迷龍打架,因為迷龍說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燒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蒼蠅。”
他看著我,我知道我不該驚訝,但我仍驚得“啊哈”了一聲。我想像著阿譯被迷龍一隻手給捅倒的樣子,就像捅倒嬰兒。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想像,是昨晚我大睡時發生過的事情。
郝老頭對著我做出一個五官錯位的表情,模仿阿譯被打後的爛臉,“阿譯那臉,現在這樣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錢。幹啥?他連衣服帶槍都給典當啦,今兒一大早就去當鋪做水磨工夫了。他們都沒有一條腿要治,就要去,就想這回真能打個大勝仗。他們真想掙回來呢。你真的不想?你從來不想。你回頭看看。你也從來不看。”
我回頭,我回頭就可以看到山下我們補丁惡瘤一樣的收容站。剛才一直執迷於自己的心思,沒有留意到院子裡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雞飛狗跳。
我轉回頭看著郝獸醫,我的目光像迷龍一樣是挑釁的,“我不干。掙份做炮灰的權利?”
老頭子看著我,嘆了口氣,“心都漚得有點兒霉了,想拿出來見見太陽罷了。煩啦,你聰明,比他們都聰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編,身體狀況得從我這過,你找對人了。只要不是為了你那腿,你說你想見見太陽,你想曬曬。你點點頭,點頭我幫你。”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郝獸醫在良久的等待後,開始去埋被我半截放棄的張保昌,而我看著那補丁惡瘤一樣的收容站。從我這兒看得到院子裡又在生事端,迷龍正在對一小群兵中的一個大打出手,為了什麼呢?——管我屁事。
點個頭,老頭兒就幫我營私,就有了醫和藥,我的腿也許就能保全。腿可以偷來騙來,或者像現在這樣,被個無能的老好人巴巴看著,他說回來,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笑得像蘋果一樣,做個傻好人。
郝獸醫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顯然不是老頭的體力所能負荷,長期隨軍伍的流離讓老頭比真實年齡還要蒼老十歲二十歲,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馮義時,幾乎是要三步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