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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張立憲來說,收容站是羞辱,對我們,是有屋頂牆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內疚地吃著豐厚的給養,連把門都省了,享受著讓人總想嚎哭的自由。虞師座按坐地升級的諾言一個不拉給開著實薪——活的一個不拉。
我也扛著個掃帚到處亂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
死啦死啦:“這裡是不是要放挺機槍?”
於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來啦。團座,回來啦。”
死啦死啦:“……喔。是啊。”
他回過魂來就成了最無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階下等著吃飯,對一個一秒鐘要操一百八十個心的人,等吃飯真是讓人看著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轉開了目光,於是我看見張立憲和余治兩個縮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著抓虱子。
我:“抓個虱子還要四隻手嗎?打個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腳蜈蚣?”
阿譯高興死了,有一個象他一樣的異類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張立憲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開了。索性光明正大一點,脫做了光膀。靠自己一雙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團長,我攪這趟是非無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樣一睡覺。我抄了個鍋鏟,去刮我們還沒支上地鍋,一片的慘叫聲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們排排坐兒地賴在牆頭,對著牆外過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著口哨,唱著歌,順便瞧瞧南天門那邊的落日,聽聽很遠很遠的炮聲。
余治終於忍不住爬上來,一邊猶豫地回頭瞧著已經抓完了虱子,正把個衣服蓋在身上出神地張立憲,但我們拉了他一把,於是余治再也當不住誘惑——男人這種生物是有流浪狗習性的。
從禪達人的眼神里我們就看得出,在他們眼裡我們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還在往西送,聽說那邊慘烈得不遜於我們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著個川軍團的花名冊,但虞師的帳房倒也把細,直接從名冊里掏出張紙條子,上邊寫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個個去找了。
穿著軍裝的帳房先生便開始唱:“龍文章——”
我擠上去:“我替領,替領。”
帳房:“人呢?”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見那傢伙躺在地上,從拐角露出架著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
我們擁在那,一個一個地領著錢,現在這時候錢不知道能幹什麼,但拿在手上總是沒壞處。
“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借我錢?!”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個廝了,剛躺得散骨仙一樣的傢伙已經起來了,並且搬了張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揮舞著一大迭紙條子。
死啦死啦:“借錢借錢!各位爺,給你們家乖乖孫子賞點錢!”
喪門星:“你又要錢做什麼呀?我們現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揮舞著那摞紙條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我過去,想搶到那些紙條,那傢伙舉著手不給我,後來被張立憲一腳踹翻了凳子。我搶過了那些紙條,掃一眼也就知道是什麼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張張翻著心算著數目。
我:“給迷龍寫的欠條子……你怎麼欠迷龍這麼多錢?”
死啦死啦正被克虜伯扶起來,他在翻著眼瞪張立憲,可張立憲現在陰鬱得像個暴力黨,而死啦死啦總能忙於這事時還能光顧那事:“不止不止,比條子上怎麼也多個一倍的。迷龍不識字,他漫天要價,我欠條上搗鬼。”
阿譯也在算,越算就越沮喪:“還不起的。”
死啦死啦:“欠債還錢。”
我:“你犯得上嗎?人家現在不缺錢。這年頭有了一千現大洋,人還缺紙幣?”
死啦死啦:“你管不著。”
我:“是啦是啦。我管不著。”
派錢的軍隊帳房瞪著我們發呆,也不知道我們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惡人先告狀地沖他嚷了回去:“錢放完了沒有?——我是他們團座!”
帳房:“放完了放完了。”
死啦死啦:“讓桌子啊!”他直接把人從桌子前擠開了,筆墨紙硯倒一點沒拉全給扣下了:“過路君子,有心交錢的來這!存心擾事的走開!——欠債還錢!”
然後他就在桌子邊坐了下來,拍打著桌面。我們瞧著他。他現在很胡鬧,有點象迷龍的鬼魂附在他身上了。
我們哄著走開。
錢不是大事,上過南天門的都不會覺得錢是大事——可我們是否有種去敲開迷龍家的房門?
我們又坐在牆頭,拿鞋底子或者光腳踢蹬著牆壁,吹著口哨,沖老百姓家地瓦當摔著小石子比著準頭。
死啦死啦趴在他搶占的桌子上,拿個筆頭劃拉著紙頭髮呆。張立憲抱著膀子瞪著天,好像在跟老天爺較勁——他又光著膀子,他現在像何書光一樣愛光著膀子。
戰爭沒了,糧不缺了。看不見日軍了,這是好的。可我們有點懷念那部分壞的,就更不要說同樣沒了的那部分好的,迷龍沒有了,獸醫沒有了,那麼多人都沒有了。四川佬現在是脾氣最暴躁的人渣,他等那麼多年就為反攻的這幾個月。現在要陪我們一起空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