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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著他的口氣,“嘖嘖。”
我又鑿了那傢伙一個爆栗。
郝獸醫說:“煩啦,你就去給他說說吧。”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龍死就我去。就團座那張嘴,也就你還能擋個兩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趕緊話茬兒:“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這拿槍比著,我自己去!——全都不是東西!”我拖著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魚把槍塞給了郝獸醫跟我屁股後邊,拜迷龍所賜,我所有的悲憤都成了好氣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間,聞著被迷龍伐倒的樹的清香,看著那口棺材,他已經看了很久,有時他撫摸斷樹的年輪,有時手指掃過迷龍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葉。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棺材,它甚至讓你忘卻了死亡而只記得生命,一個一次次死裡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識到這個,然後想起這是迷龍為他的未來而做的聘禮。
迷龍的老婆仍跪在棺材邊,謹守著中國關於老人還未下葬小輩就得守靈的規則,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一邊靜靜地梳理著自己,用的是帶著露水的樹葉。雷寶兒為他的媽媽摘來更多的枝葉,這並不耽誤他仇恨地瞪視眼下這個全副武裝的龐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邊還隨著一名死忠,於是他向那小年青的發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頭,向著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後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帶給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在被打發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於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後。”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並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清理乾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後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麼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麼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為他命里要禍秧別人。他身上有個標記,寫著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麼,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麼叫勝利,所以他什麼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麼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後只好要別人的命。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別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你也是這種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麼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我確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麼樣,因為它來之前我已經死了。”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為您的理想去死了。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的強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為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殤,後幾十年可以為了保持他們欺凌弱小的權力而死。你們是那種交合剛畢就互相齧食的毒蛛,你們為了理想要凌駕眾生,為了凌駕眾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裡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
我無法不啞然地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女人面前面紅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對他更是無法認可的失敗,我幾乎不知道該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康丫可以開口,因為勝在麻木,“團座,迷龍說……”
死啦死啦煩燥地揮了揮手,讓康丫住了嘴,現在連康丫都意識到這從未有過的煩躁。
“煩請各位轉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龍?”她在我們的點頭中不慍不火地繼續說,“這些天我一直看著我的親人在死,我還得把雷寶兒帶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煩請轉告,本來是想葬了公公後就去尋死的,現在不會了,我得對得起這樣……一份聘禮。”
我們愕然地看著她。
如果說越鮮的花插大堆的牛糞,那麼迷龍無疑是我們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龍擔心,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煩燥中忽然猛烈地揮手,“轉告個屁?放啦放啦!”
我們啞然地看著他,小死忠拉過來一班人以繼續那半路被打斷的葬禮,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著他的手出去,“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