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頁
我儘可能一臉輕鬆地跟郝獸醫說著,他原來是張苦瓜臉,現在還是張苦瓜臉,我儘可能讓自己覺得幸災樂禍地高興,最後我成功呈現出來的是悻悻大於高興。
郝獸醫:“……啥玩意?”
我:“輪到他們啦!跟咱們沒相干啦!你快可以脫了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麼幾天就老成老糊塗啦?”
郝獸醫:“不是。那啥?南天門打得下來?”
我:“我說也許啊!怎麼耳朵也完犢子啦?”
郝獸醫:“……那這事、這不對啊!”
我瞪著老頭。老頭在發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我也發急。
我:“你哆嗦啥呀?五十七歲的人就老成這樣,你還沒被他們作踐夠呀?你還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愛自惜,留著回家跟兒子團圓好嗎?”
郝獸醫:“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說話,可是……這還是不對呀!”
我:“你前言也搭下後語!我說拿炮灰團換南天門,你說日他個何樂不為!”
郝獸醫:“我當是換不下來啊!”
我:“………………你大爺的!”
我這樣的暴喝幾乎把老頭嚇在那了,他畏縮了一下,以為他面對的是一個瘋子,然後他面臨著我鬱積的狂暴。我在林子裡走來走去,瘸著,跳著,走著,踢著灌木,抽打著樹枝,叫罵。
我:“你我有過什麼呀?又還有什麼沒做啊?現在我們又是軍人啦?給你指條路,說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來鋪?可我們離家越來越遠了呀!讓他們打去!讓他們去打!他們油光水滑的,皮膚下的油脂該耗耗了!你說話呀?你讓我說了就要說透啊!在叢林裡流亡,回城裡也不輝煌,還覺得欠了一屁股債!管他鮮花和流彈,全他媽的沒有方向!”
郝獸醫不說話,他坐在樹根上,把腦袋頂在樹幹上。往常我早已會去關心他,但是現在不。
我:“你說話。你說不對,該打打,該罵罵。”
郝獸醫搖著頭,由於他腦袋頂在樹幹上,更像是拿他的腦袋鑽樹幹。
我:“我不是我們中間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讓炮灰團去打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龍、不辣,南天門是什麼?它值這個?告訴你個秘密,地球是圓的,在轉,半個地球都在打。咱們停下,管它的。南天門會轉到咱們跟前,塌掉。咱們該怎麼著怎麼著,回家。”
郝獸醫搖著頭,鑽大樹。我有點操心他的腦袋,那一定很痛。
我:“我不想看你這鬼樣子,你就給我看這鬼樣子!你說大道理啊?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人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對吧?那是顧炎武說的,我是孟煩了!”
郝獸醫:“……我是傷心死的。我早跟你說過。”
我:“………………你大爺的!我最怕你說這屁話你就拿出這句屁話!”
郝獸醫:“我真是傷心死的。”
我:“我走啦!你在這慢慢磨大樹傷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後的事啦!”
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見那老頭子絕望地拿腦袋頂著大樹,多少年之後,我如果哭醒,一定是這一景又復現於我的夢境。
但是現在,年青的孟煩了快氣炸了肺,儘管這種氣更多是因為心痛,但是表現出來時是暴烈的——我氣極了又回頭叫囂:“沒人會傷心死的!”
但是老頭子從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張紙,看著。我沒法不好奇,我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開玩笑送他的字,老頭子先看了我爹寫的那面,又看我寫的那面。
郝獸醫:“……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你別看那邊!你這人不經逗啊?”
但郝獸醫就看著我寫的那面: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我:“開玩笑的!”
郝獸醫:“這寫的就是我呀。”
我:“這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做什麼也都沒用的人!”
郝老頭子頭頂著樹,聲音傳出來瓮聲瓮氣的很怪,那也就更讓我生氣:“我已經這樣了,這輩子啥也沒做成。你們還要這樣嗎?”
我:“我們在還我們祖上欠的債!我們吃了很多很多的虧!沒便宜輪到我們占!記得康丫嗎?他永遠在跟人要不要的東西,因為他知道沒更多的便宜給他占!我們只是在保除了我們沒人稀罕的小命!”
郝獸醫:“……康丫說他看不清。”
我:“你看清啦?神仙!”
郝獸醫:“……我是傷心死的。”
我:“雷劈了你吧!沒人會傷心死的!”
郝獸醫沒說話,只是仍然將他的頭抵在石頭上。我忿怒地走開,本想松松心卻碰上這麼大個疙瘩,現在我只想離他遠點,我回頭又瞪了瞪他,他還是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