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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於是我看著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里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了的頭髮,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乾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只是抬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了。挨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於是我只好又看著,迷龍把肉乾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只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著僅僅是為了承受怒氣。
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我們看著迷龍用額頭頂著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裡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樑,然後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後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裡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髮絲吊著的戰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後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里,迷龍仍背著那具屍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沒響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了。”
沒響應。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槓了門山炮麼?能兌死小日本麼?飆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傢伙嘴裡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斗,用陝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裡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麼都做不得數——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弔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麼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後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衝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著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軍擁在那裡對著洞口往裡一個一個扔手榴彈,機槍在對裡邊盲射——幹什麼不問而知。
死啦死啦悄聲說:“傳下去。我左手左邊抄,右手右邊抄。等揮手。”
我傳給不辣,不辣傳給蛇屁股,蛇屁股傳給迷龍,迷龍該傳給豆餅,但他現在鬱悶地在給自己禁言,而豆餅不但在四米開外,一個用手掌絕對拍不到的距離,而且專心地向著他的庇護者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