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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終於不再是臥姿了,他翻過身,把自己平躺在石頭後,整整一天來這是他第一次改變姿勢。我遞過去一點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們絕對打不下南天門。”
我:“難道你還真有想過能打下南天門?”
死啦死啦:“拿什麼都說服不了虞嘯卿。圖畫得再細,他說你是怯戰。他已經不相信我們了。他不相信竹內那個瘋子能挖通南天門,我們也不信,可我們看見了。”
我:“看見了。吃飯哨子一響,山頂山腰山腳,三道防線幾乎能同時吃上熱飯。竹內把他的兵餵得不錯,比你強。”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著黑夜與黎明抗爭,此時前者略占上風,瞬息壓得我連波光都看不見,只聽見水聲。我忽然覺得不對,我轉過身。
死啦死啦已經解除了身上所有會暴露他身份的東西,連頭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爾特。他已經翻過身,正要把自己撐起來。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瞪著。
死啦死啦:“我賭他有直通到山頂的地道,可地道里絕沒有很好的照明。”
然後他把我的手打開了,我不敢喊,輕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瞪著那傢伙危險之極地跑過幾十米距離,我隨時等著一聲怪叫和暴風驟雨的槍響,但他翻過那道我們已經盯了二十四小時的塹壕,消失了。
我瞪著,我周圍的可見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我身後太陽已經升起,天光已經泛亮。
日本人的陣地里又一次傳來早飯的哨聲。我等著陣地里哄然大亂,然後他們向東岸展示一個敵軍團長的屍體,但是沒有,我只聽見人足紛沓,呵欠連連,他們準備吃飯。
我在岩石後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把腦袋枕在手上,看著死啦死啦卸在那裡的頭盔、槍枝、背具,這個世界給我唯一留下的最後安慰。
熾熱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還是那個姿勢,什麼都不曾改變過。我大氣也不敢喘。
恐懼立刻就回來了,我一直在借用別人的勇氣和活力。我無數次把腦袋扎進黑暗,想擺脫窒息和絕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場——像阿譯一樣的尖叫。
日本人的陣地里傳來異國的音樂,我屏息傾聽那個縹緲的聲音。
感謝那個打開留聲機的日軍,別的債以後再算。現在他讓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我能喘氣了,只是得壓住跑過去和他招呼的衝動。
我摸索到我們的工具,開始瞭望陣地,這並非為了盡職,而是找點事來排遣恐怖。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處那種可笑的小心翼翼,儘管實際上我在南天門的最低點。
後來我這樣排遣整天。
黑色在漸漸降臨,這樣在敵軍陣前,一個人的夜晚是我最難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過,也不敢去想。我終於放棄了在望遠鏡徒勞地搜索最後一點亮光和人跡。我放下它,靠在石頭上,拿起了槍,我把槍頂上了膛,我看著我們的陣地。它和這邊一樣全無人氣,於是我試著給自己找一個下槍的部位,是吞槍還是崩太陽穴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這是個笑話,我會是第一個在日軍陣前因無法忍受寂寞而自殺的軍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為一談,人生一世是被攪散了的雞蛋。從不像怒江被分出東岸西岸。
然後我聽見聲音。那個腳步聲從日軍陣地那邊而來,躍上了我藉以屏身的礁石。我抬頭時一個黑影正從我頭上躍下,我沒及舉起槍那傢伙已經跌在我身邊,一整條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頓時痛得像蜷曲的蝦米,然後那傢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著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傢伙不管這個,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壓低。我們聽著塹壕里日軍的腳步稍亂了一陣,嚷著一些“好像有人過去”、“神崎一定聽錯啦”諸如此類的話,但我們聽來只是聽不懂的嚷嚷。
然後終於安靜下來。
死啦死啦用耳語的聲音嘆息:“好險。差點就萬劫不復。”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瞪著他,那是一張極其髒污的臉,這張臉和他的整個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過,那些難以分辯的物質發出一種會讓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別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沒哭,而是開始乾嘔,那真是他媽的難受,從過江後我們就吃過什麼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而且還得不出聲地壓下嘔吐的反應。
那傢伙終於有點兒赧然,“沒辦法。他們那裡就這味兒——我還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兩眼裡放射著精光,“不過山頂上那棵樹,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終於可以發聲,壓著,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會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嗎?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過我現在知道他的表面陣地全是拿來騙人的。”
我:“可以走了嗎?什麼都別說,可以走了嗎?”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腦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著這裡頭東西還新鮮趕緊把它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