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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康丫在懸崖之上滯停了一下,然後隨著黑土和枝葉翻滾落下,撞擊著利石,飛旋,翻滾,消逝於黃河青山。
不辣不再對著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現在很安靜,我們都安靜得不喘氣。
死啦死啦說:“好好看著。再兩分鐘大家下山了。師座要表示對咱們的倚重,早半個多點就來了,咱們至少到個準時吧。”
“……他幹嗎不殺了你?”我問。
“他覺得我該死在對面南天門。”
“你死在哪兒都一樣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沒死就帶我們來看這個。”
“這不是你們一直想看見的嗎?看見了。連你這樣的愛失望的傢伙都沒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還不忘諷刺我。
我只好瞪著他,不辣的腦袋被摁進了泥里,我的腦袋被摁進不知道什麼東西里,我只好拼命地調勻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見。是的,又被他陰了,但確實一直想看見,想到不敢看見。我們不知道南天門上留的是我們的軀殼還是我們的靈魂。我們是失去肢體的殘廢在想念殘肢,不,我們只區區二十幾個,我們是離開了軀體的殘肢,在想念軀體。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眾生百態,郝獸醫坐在泥里,用一把濕樹葉拼命擦自己的臉,蛇屁股對著望遠鏡屏息,喪門星摸著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慶幸,阿譯跪在那裡嘴裡無聲地碎念,不辣已經沒人摁著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個被摁的姿勢。每個人都不一樣,沒一個人一樣。
死啦死啦打了個響指,“走啦。走啦走啦。”
於是我們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著離開。
最難過的似乎挨過去了,沒人想打。虞師的全部炮彈只夠打半小時的集群,不會為死人而發。
於是日軍堂而皇之踐踏我們的屍骨,修築他們的工事。上峰會因此暗喜,因為強盜終於甘居守勢。
於是我們爬行和離開,我們是被搶走了軀體的小偷,偷溜回來,看十秒鐘棲居了一生一世的軀體。
我們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惡行並沒有讓我們振作起來,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麼振作。
何書光幾個穿著雨衣的在我們中間插來走去,把泥水濺在我們身上,同時糾正我們的隊形,顯然他們覺得我們這個參差的隊列很不像話,再三修整,但是無法搞定我們中間瀰漫的一種讓他們莫名其妙的氣氛。
唐基仍堅強的一臉和氣,虞嘯卿臉上可已經見出很不滿意,後邊雨傘陣里的陳大員乾脆就已經是神憎鬼厭了。虞嘯卿不斷睨著站在隊側的,和我們一樣連湯帶水的死啦死啦。
沉悶得很。我們也沒法看清要補充給我們的東西。空地上的裝備被油布遮著,要補充給我們的兵員被雨傘陣擋著。
虞嘯卿不高興,很不高興,沒哪個上司——尤其這樣雷厲風行的上司——會高興下屬在看見自己等著時卻轉身他向。
沒人高興。死啦死啦準時到達,但在沒到時已經把交接式變得像是弔喪。
人也不說話。雨也澆夠了。
唐基請陳主任講話。
陳主任生氣地拒絕了,“我不講。”
唐基便不再堅持了,他分得清客套與拒絕。他看虞嘯卿,虞嘯卿也不過是淋濕的一塊兒鐵板,他便向張立憲示意。
張立憲翻開冊子便念:“茲,交接物資清單……”
虞嘯卿打斷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會換個地方。”
張立憲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遠還記得說句場面話。
“前川軍團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殺場,看魂魄激揚,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們這裡傳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們湘人給赴死之士的幾句話,‘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我是軍人,我再以虞師之名賦你們這樣的期許,‘令行禁止,如岳臨淵’。”
虞嘯卿搶過話頭兒,“說白了就是,不要太過份。我愛才,為此仗而愛才。可我也殺恃才自傲的,為此仗而殺。”
死啦死啦畢恭畢敬地說:“是。”
虞嘯卿問他:“爬祭旗坡幹什麼?那連預備陣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沉默是金,我掛起不問。給他旗。”虞嘯毅說。
何書光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展開,那寒磣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塊兒被燒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畫的一個無頭傢伙,筆鋒古拙得很,倒像多少個世紀前的壁繪。
虞嘯卿說:“旗是白的,因為本來就是裹屍的壽布。裹戰死之軀。可不是拿來給你們投降。川軍團出蜀,一個老畫師賣了壽棺。捐作軍資,在壽布上畫了這個,攔路交予川兵。這是刑天,沒腦袋的被砍了頭的刑天,沒了頭,還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對天叫戰不休,揮干戚不止。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為我該把它給你。可我現在有點兒怕,怕把它給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氣,兼之撓頭。有人會因此激揚,但不會是他和我們。
但虞嘯卿仍把那旗遞了過來,“不過老虞信人不疑,雖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對得起這塊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