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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拍了拍狗肉,跪在那洞口,確定那裡邊熾燒已過可進得人時,他鑽了進去。我們一個個鑽了進去,一條找死的生路,唯一一條。
一片漆黑,熾熱、焦臭、火藥臭、血腥、嗆死人的硝煙。比起上回鑽地老鼠洞,唯一的好處是它開闊得多,它是一個終於可以稱之為工事的坑道網絡,我們居然可以奢侈地直立行走,可以並排兩人甚至四人。壞處是它四通八達,每一個岔道都可能是不歸之路,在一片漆黑中,我們清晰地聽見土層上的槍炮聲和來自那些岔道里的嘈雜。
我們一路上行,沒人說話,心裡再沒著落也儘可能少說話是這趟黑暗之旅的起碼要求。因為我們能藉此分辨出日軍。日軍也能藉此分辨出我們。我身後的一個傢伙大概是緊張過了頭,槍口杵到了我的背上。他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我拔出刺刀捅進了話音來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說的是日語。
然後我就被一個粗大的槍筒頂住了鼻子。
我:“我他媽孟煩了。”
槍筒子挪開了,粗大、雙筒、切口切得像刀一樣,只能是我那團長的。
“往上。往上。”那傢伙焦燥地說。
我們蜂擁在一起,往上,這樣擠在一堆怕是要擴大傷亡,但我們現在最怕不是傷亡,而是走失。
然後我們聽見來自前方的黑暗裡的一個聲音,像我們一樣,壓抑著,嗡嗡的,那說明有很多人。我們完全沉寂下來,那邊也沉寂了,沒人願意開口,開口有一半的機會招來子彈。
電筒亮了,死啦死啦把電筒和他的霰彈槍一起瞄準著那個方向,光柱下一個抓著手榴彈的日軍象暴露在陽光下的蟑螂,他後邊還有一群像我們遲疑未覺的——但我們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兩筒霰彈全轟了過去,同時熄滅了手電。
他在黑暗裡大叫:“開火!開火!”
我們發了狂地向那裡傾瀉子彈,槍火映著射擊的人和倒下地人,正他媽像十八層地獄裡地某一層。
死啦死啦:“噴火手!噴火手!”
被我們簇擁在隊伍中間的何書光笨手笨腳地就著槍火的映光沖了上來,我們自動給他讓開條道,他開始發射,“轟——嘶”的一聲,現在我們都看得見了,燃燒的人體和燃燒的洞壁都是我們的蠟燭。我們迅速擁上去,把何書光給淹沒了,他噴火的樣子很拽,可又被我們當危險品包圍起來時就顯得比阿譯還傻。
死啦死啦:“照說好的干!”
我們在火焰中穿行。殺死倖存者,砍斷電線和電話線,炸塌岔道地洞壁,向亮起的光源開槍。我們好像要徹底把這裡干塌了,然後再把自己活埋在裡邊。
我向著岔道開火,轉過頭來,張立憲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衝著我的頭,我惱火地把它推開。
張立憲:“幫把手!”
我從他背上拿下一發火箭彈,幫他裝彈,拍打他的頭盔。那傢伙向著正前方開火,崩落的土石象瀑布一樣掩住了來援的日軍一隻希望我們呆會還過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後大叫著噴火手。何書光又一次地引燃了點火器,火焰鑽進了我們身後的側道,映亮我們這群顧頭不顧腚的小鬼。
第一梯隊的兵們從老鼠洞裡鑽出來,在穿行短距離地戰壕後扎進那個我們生炸出來的洞口。戰壕地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滯霧氣里來襲的日軍,因為我們在坑道里的突襲。他們承擔的壓力已經小了許多。
麥師傅和他的電台被人從老鼠洞裡拽出來,他是被三四個人保護著的,三四個人一起簇擁著他穿過這段暴露於敵火之下的距離。
他將是我們唯一的喉舌,關乎我們之後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調度。
一切讓我們發蒙的東西加倍讓這個死美國佬發蒙,他貓著腰費力地跟著中國人穿行,然後他停住了。
中國兵:“長官?……長官?”
他們不確定那個忽然改跪在地上的美國傢伙是不是受傷了,每個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難以名狀的各種黏合物,每個人都是一樣。
麥師傅:“……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哦,你這個發動這場戰爭的這個瘋子……我的上帝。你這個死啦死啦……”
那傢伙跪在焦土和屍骸中哭泣,劃著名他混合著眼淚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從人的肩膀上砸進水裡,和日軍打過來的炮彈一起濺起水花。霧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許久以來虞嘯卿一直讓他的部下幹勁沖天,一直不乏征服的狂想。
灘涂上的虞嘯卿還是坐著。拿著那張紙條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象就要發作又好像就要笑,他看著的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說你發作吧,笑也行。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表情。
虞嘯卿:“什麼意思?”
唐基:“意思挺明白的。攻擊立止。”
虞嘯卿看著自己腳下的礫石發著呆。
霧氣中所見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輜重的洪流經過虞嘯卿身邊匯成一片茫茫中的箭頭,這也是虞嘯卿這些年唯一的箭頭。現在這些喧囂都好像顯他很遠。
虞嘯卿終於站了起來,炮彈濺起地水花落在他的身上,唐基巨細無遺地幫他擦淨。虞嘯卿耐著性子等待,像個壞脾氣的髒小孩等著家長給他打掃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