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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聞,並不在意迷龍空洞的威脅,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慘的隊伍,他也知道已經到了極限。
“再走半小時,歇十五分鐘!”他對著隊尾叫喚,“別拉太狠!我從第一個人坐下開算,這麼個十五分鐘-能不能歇到看你們自己!”
於是隊伍加快了。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為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裡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儘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錶。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儘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鍊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乾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里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又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響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痴,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霉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裡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槓進了阿譯懷裡,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