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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不起,迷龍。”
迷龍:“幹啥玩意?”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鑽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譯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
我:“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又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他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於是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怎麼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我避風的巢穴,我一頭扎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著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裡坐成陰暗的一團。
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現在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
死啦死啦:“說過啦。”
我:“他們拿眼睛跟我說,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
我:“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乾淨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我:“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麼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死啦死啦:“……終歸虛妄。”
我:“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死啦死啦:“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你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拉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他們的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同學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所以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然後虞嘯卿已經到了面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又給你團送來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
死啦死啦:“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個地方。
虞嘯卿:“你告訴我怎麼打。”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們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一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嘯卿:“什麼時候回來?”
死啦死啦:“……也許不回來。”
於是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的手下們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里整理郝獸醫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員痴呆地看著他,而一幅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於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菸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所以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裡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的葬禮,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上,他只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