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迷龍雖然沒吃到他想像的豬肉燉粉條,但同樣有得意的笑容。
鍋里的內容絕對是一個正常人會無法忍受的,迷龍新添加的太多內容讓鍋里像發了旱災,醬油則把鍋底都染成了醬色,肉和油和粉條和菜葉抵死糾纏著,根本已經成了爛糊。我給自己盛了一大坨,爭搶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全部人吃撐著後鍋里還能剩下很多。我打了個嗝,發現我真的已經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們這個圈子之外,李烏拉仍在那裡躺著,用一種失魂的表情看著夜空,他在嘀咕什麼我不關心,我也不在意是什麼讓他成了這樣,我只知道那種表情也經常在我臉上出現。
我回頭看了看迷龍,迷龍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熱量以外大概不會提供任何東西的食物,但我有種他剛才在看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呢?我過去了,輕輕踢了李烏拉一腳,把那碗雜糊給了他,李烏拉迅速坐起來,他在黑暗裡捧著碗,頭幾乎埋進了碗裡,我們聽見一種豬吃食才能發出的急促聲音。
碗再遞迴我手上時已經空了。李烏拉,無感激,無憤怒,甚至都沒有我們那樣快被咸殺的生理反應。
迷龍看著,他的神情又恢復了冷漠和挑釁,“排座,吃了也要吭個氣兒啊?”
李烏拉吭氣了,“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不是這麼做的。”
迷龍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飛在李烏拉身上,那響聲讓我們都覺得痛了,但李烏拉沒什麼反應,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他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這真不是東北人的豬肉燉粉條。”
他起身走了,回他獨處的地方,我們的圈子裡撲通響了一聲,那是跳起來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龍給一腳勾倒在地上。我們看著那傢伙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龍瘋勁兒已過,看起來又回復了意興索然,這時候他又成了遙遠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沒不散的席,好肉都讓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獸醫便在第一時間內站了起來,站到鍋邊,向大家團團鞠了個躬,“謝謝大家給留一口。謝謝弟兄們嘴下留情。”
他給那口鍋蓋上了鍋蓋,提起了那整口鍋。要走人的迷龍奇怪地看著郝獸醫顧自行向後院——迷龍並不了解我們的章程,所以他有點兒想打抱不平的憤憎,儘管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憤憎,“他這是幹啥呀?”
阿譯好心地解釋:“每頓飯多少得留點兒。給他養的傷兵。”
“誰問你啦?”但他沒再表示異議,“走啦走啦。”
他沒叫喚我們也在做猢猻散。每天都是這樣,現找來每頓飯,然後開始消磨每個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闊佬兒迷龍把他偶發的思鄉化做了我們鍋里的肉和油,然後就想疏遠我們——他無心再管我們明天的晚飯。
我和郝獸醫合提著鍋子,我順便還想他幫看看我的腿。
郝老頭子還在心痛,“這頓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說得也是。我便回了頭找好了迷龍,“咋就散啊?嘮會兒?”
我臨時學的東北口讓迷龍愣了一下,他也沒說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沒聲地跟著。
郝獸醫輕聲地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我裝沒聽見,並且讓豆餅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龍套套近乎。迷龍留了下來,因為他實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們留他下來,因為發現他寂寞的時候著實大方。
我想著跟迷龍怎麼套近乎,而郝獸醫蹣跚地走著,豆餅陪他拎著鍋。郝獸醫是我們中唯一的好人。他讓我們每天給傷兵留口,回報是我們傷病時會被好好照顧的承諾。我不知道一個連阿斯匹林都沒有的獸醫如何照顧傷病,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就答應了他,最後我們只好說,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我們甚至不用像個病人,反正他也不像個醫生,用鐵架子湊的簡易爐已經把那鍋糊塗玩意兒熱好,讓這醫院更像個廚房,豆餅在幫著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送給屋裡的傷兵,但我們這幫玩意兒想的只是混鬧。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著豆餅正要端進屋的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杓勺給狠扣了一下。我們大笑,其實並沒什麼好笑,但是我們大笑。
迷龍很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逗咳嗽。窮死的命。”他憤憤數落著,一邊毫不避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床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
很難說清我們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儘管他真的是很淒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著床板,以致把那並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衝著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