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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間的一個,搖搖晃晃的,撲通一聲栽倒下來。那傢伙腳上傷一直沒好,被人拿擔架抬下去的時候,一條繃帶倒拖在地上有幾米長。
我活動著我的面頰。
我們有唐副師座講話,不長不短,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我們哄堂大笑,盡棄前嫌——不棄你又怎麼著吧?
唐基上得台時是瘸著的,弄得我們都很愣,並且總算從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
唐基攙住李冰的肩,把一隻腳抬起來,讓我們看他的鞋底,一隻皮鞋已經沒跟了。
唐基:“我沒受傷,虞師座掛了點小彩。可是殲敵逾萬。
我是前日上南天門,沒到得山腰就把個鞋跟都給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們說別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這麼一個天塹的勇士們表個寸心。”
我們就哄堂大笑。
我們還有美國人講話,很短,因為他非講中文。
美國軍官上了台就開始拿著喇叭支吾,邊支吾邊回憶,全民協助在他身後的人群中沖我們擠眉弄眼。
美國軍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說什麼!”
唐基愣了一下後就啪啪地帶頭鼓掌,鞭炮轟轟地響。音樂啦啦地響,美國人被人拍著肩膀呵呵地笑。把臨場露怯變成了幽默。
“肅靜!”有人這麼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著的鞭炮踩滅了,立刻便肅靜了,因為發話地是在場位也許不是最高權卻是最重的虞嘯卿。
“立正!”虞嘯卿這麼喊著,然後穿過了他周圍立正成了人巷子的親信,他上了台。拒絕了別人遞來的喇叭,他用不著,他喉嚨大得很。
虞嘯卿:“不要笑!今天不該有笑聲!什麼紅白喜事?這裡沒有喜事!授勳授銜,授什麼也好,今天是先說死人,再說活人!”
大家都安靜了,也有那麼些覺得虞師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靜地沒有任何反應,是的是的,儘管說。他家虞侄現在惹不了事的,虞家軍也就憑此衝勁一往而無前。
虞嘯卿從台上看著我們,他目中無人又目中有人,這麼多人他就看著我們,他和死啦死啦短暫地對視了一會。把目光越過了我們的頭頂,他看著南天門。
虞嘯卿:“轉身——看那座山頭!看南天門!”
於是我們就轉身,我們身後的台上出了點問題,那幫傢伙本就是向著南天門的——而每到這時候總會有些只聽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們不干不脆地又轉回來。
虞嘯卿:“鞠躬!誰地腰彎得沒過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稱量他的肚子!我讓他摸著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樣死了。有人就好這樣養著自己的肚子!——鞠躬!”
他一下折了個一百二十度,還要那樣沉默地堅持十幾秒鐘。整塊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齊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滿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來得壯觀。台上的人算是被他這一傢伙害慘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著,還好,因為他們盡力達到一個九十度的目標,虞嘯卿也沒去稱量他們的肚子。
一片鴉雀無聲。
阿譯輕聲嘀咕:“別做表情。你那什麼表情?”
他說的是我,我艱難地拉扯著腰上的肌肉,我齧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譯:“……想哭你就哭。”
我:“……哭什麼?我是一條腿吃不上勁!要哭你也別找墊背的!”
阿譯:“……可我沒想哭……奇怪。”
我:“……你又接錯線了。”
虞嘯卿在那裡“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著,我們響應著他的命令,卻偷偷地說著小話,我們在日光下睞著眼睛看著南天門,做出一臉悲傷的表情,但我們並不悲傷,倒也有幾個例外——
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麼表情?你那什麼鬼表情?”
我另一側的張立憲沒理我,閉著眼,低著頭,喃喃地也不知念什麼鬼。
虞嘯卿喊完了三鞠躬,彎了那麼十秒鐘便直起腰來,成為全場唯一一個直著腰的人。
虞嘯卿:“……委屈你們了。”
也不知是對南天門上的死鬼還是我們這些活人說地,張立憲便一下繃不住了,頭頸斷了一樣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話都出了聲:“小何,你聽見了嗎?”
我們拼命地翻著白眼,我偷眼看本來在我身前,現在在我身後的死啦死啦,他機器一樣完成著口令,那張臉壓根就沒表情。
虞嘯卿:“好啦。挺直了,轉過身來。現在說活人的事情。”
我們就轟轟地轉身,真是很大的動靜,又帶起很多灰塵,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
虞嘯卿在台上看著我們,也許在我們轉身之前就看著我們——我說的我們是這些從南天門上下來的倖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領頭地死啦死啦也就兩列。
虞嘯卿:“我喜歡你們。對不起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三個字,從來就沒有用這三個字就能彌補地過失,所以我不說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
他和藹得很,親切得很,即使對他自己的親信也從沒有過這樣親切地表情,親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於是張立憲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準還是念給他家何書光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