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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沉默。哪個都不喜歡,但如果非得選擇肯定每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現在英國人可以說了,連交給我們的槍都保不住。”龍文章說。
然後他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著燒著的霧夜裡,他向那五具中國兵的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著武器,一手墊在膝上,然後他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他那樣做了足有半支煙的功夫。
我們看著他,現在這個神經質的傢伙做什麼我們都不奇怪了。
他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說話,說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說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
龍文章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著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著冷靜與瘋狂,映著傷逝與悲憫。
我沒見過對這樣專心對待死人的人,對活人卻漫不經心。
遠處的火仍在燒著。我們找到了一個廢舊的汽油桶,往裡邊灌注了水。
那個只對活人缺德的傢伙用一個手提的五加侖油箱往桶里倒著東西,黑乎乎的,也許是染料,或者是瀝青,甚至是原油,總之讓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們在禪達聽到的大勝現在已經成為潰敗,英軍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至我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為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我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
我們這樣的人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結果只是在潰兵中增加更多潰兵。我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龍文章放下了桶,鑽進了桶里,我們瞪著那小子又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們,把頭也浸進了那黑漆漆的液體裡。
黑色液體上冒著那傢伙在裡邊呼吸造成的氣泡。迷龍拿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做了個刺殺的姿勢,當然,現在那還只是半真半假。
那傢伙再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著黑走黑林子。”
那個黑色得像妖異一樣的生物從油桶里跳出來,像狗一樣抖擻著身子,甩得我們一身黑點子。他做著請君入甕的手勢-往下到我們。
那玩意臭得讓人想嘔吐——我們一個個鑽進去,把自己浸進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東西讓我們鑽進去,當出來時我們足夠嚇死自己的老媽。我慶幸我的父親不在,否則他一定會說我有辱門庭——辱及了我從來不曾覺得光耀的門庭。
我們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一個個淌著黑水,不知所措——連郝獸醫也沒曾被放過。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軍隊,光著裸著,黑得象霉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著臨時湊就的背具、彈袋,手榴彈用繩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綁在腰上,我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有人操著一頭粗的樹棍。
而龍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辣發牢騷:“他媽光著。”
龍文章文縐縐地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和阿譯幾個聽得懂的,我們要很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八個字有夠多貼切。
於是我們出發。
我們一群山魈一樣的東西,以一個散兵隊形在林中推進——帶隊的龍文章顯然深諳軍事,儘管他罕有使用軍事術語。斥候,主隊,側翼和後方都被他用這區區二十二人照顧到了。指揮我們的人是個謎團,他肯定打過很多仗,從來不用軍事術語,卻兼顧諸種戰術細節,只有戰場上泡出來的人才會這樣。但是他比阿譯還可惡一百倍——比阿譯可惡一倍的人就該處決了,我覺得。
迷龍拿著那支布倫式輕機槍,最有殺傷力的武器派給了他,但他不滿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他加倍地不滿意。
康丫抱怨道:“我餓了。”
迷龍把手上的東西抹到樹上,說:“我快吐了。我好像剛跟茅坑打過仗。”
我提醒他,“那你肚子裡也得有東西吐。”
康丫有了聲援,於是加倍抱怨,“他吃飽了來的。可我們呢?啃樹皮也得給點空兒啃吧,就這麼走啊走的。”
他沒吃東西來的,他那車不光沒油了,連個食物渣也找不著。綜合英軍對我們的態度,我認為那車是偷來的——可是這要緊嗎?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到別地方,“吃的待會兒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有我這樣煽火,迷龍立刻開始衝著前方的龍文章大叫:“喂,這黑七麻烏的,我們也黑七麻烏的,你要帶我們上哪兒?”
龍文章的回答簡直是敷衍,“前邊。前邊。”
我提高嗓門說:“往哪兒走不是前邊啊?”
龍文章還是敷衍著,“前邊,前邊。”但我倒是提醒他了,他衝著我叫:“傳令兵,上前邊來,你不該離開我三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