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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儀執刀在手,在臨岸的草甸上挖了兩個土坑,把倪翁那條腰帶埋在其中一個泥坑裡,上覆沙土;另一個土坑是給他父親徐昌挖的,他父親徐昌葬身碧海,屍骨無存,只得把一塊他父親送給他隨身佩帶的辟邪佩玉放到土坑裡頭。這兩堆泥沙,就算是他父親徐昌和倪翁的衣冠冢了。

    徐鳳儀望著那兩座衣冠冢鄭重其事叩了一通頭,拍掉身上的泥土,抬頭看哪天色,估摸差不多是巳牌光景。這徐鳳儀自海上遭遇倭賊至今,腹中除了幾口苦澀海水,再無別物,只覺虛汗冒上額頭,饑渴難捱,自忖不能在此地耽擱太久了,只想趕緊找個人家,討點東西填飽肚子再作打算。用刀撥斬亂草、蘆葦開路,翻過幾座山丘,趕了約莫十多里路。只見原野盡頭,竹林深處,依稀有個幾十戶人家的小鄉村。

    徐鳳儀小心亦亦,誠惶誠恐地掂著腳尖走進村莊。他哪忖膽小如鼠、縮頭縮腦的模樣,倒似那幹了壞事害怕父母責罵的小孩子一樣可笑。哪也難怪他如此害羞為難,一個常年生長在深院大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卻驀地要求他低聲下氣向人乞食討吃,你叫他如何放下身架面子,象狗一樣向人搖尾乞哀告憐?因此他還沒進入村莊便滿肚子打腹稿,思量如何啟齒開口,怎樣向陌生人尋求援助。

    徐鳳儀呆立村頭,東張西望。只見這村莊目所能及的地方,房屋俱半遮半掩,破衣服、爛家什充巷塞道。殘垣斷壁東倒西歪,石柱杉梁橫七豎八。破瓷爛瓦滿地皆是,屋檐階下野草叢生。更叫人吃驚的是哪村頭村尾有十幾具屍骸橫陳道上,居然無人掩埋。  

    這裡發生甚麼事情,這般恐怖古怪?徐鳳儀一路往村里走,一路尋思。從哪些死者的形態推斷,這裡顯然是遭遇倭寇擄掠洗劫,因為哪些死者有齊刷刷給人攔腰砍成兩截的,有少胳膊缺腿兒的,也有沒有腦裝的無頭屍骸,只有鋒利無匹的倭刀才能把人砍成這個模樣。想見當日倭寇圍城殺戮時節的慘況,肯定是慘不忍睹。倭寇把這一村人口都屠殺貽盡,雞犬不留,以致屍骸陳列村道,無人收拾。

    徐鳳儀挑了一家門樓頗為氣派的大戶人家屋子,躡手躡腳摸將進去,邊走邊叫:“有人嗎?”當然不會有人答應,他如此做作不過是給自己略壯膽色而已。轉入哪戶人家的廳堂,只見廳中蛛網密布,蟲鼠橫行。地上倒臥幾具大小不一的屍骸,估計這一家人慘遭滅門了。徐鳳儀也給這個慘狀嚇得魂不附體,心鹿幾乎躍出嗓子。雙腿沉重如綁鉛塊,邁不開步伐。徐鳳儀在昨日遇賊赴水逃命時候,身上盤纏盡皆丟落水底,如今囊中一文銅錢也沒有,指望闖進這戶人家搜尋個值錢的物事典當延捱些時日,豈料觸目所及,慘狀念人目不忍睹,屋中一切動用器皿,要麼被倭寇擄掠一空;要麼給這些賊人作賤摔壞了,便是找個做盛水用的破瓷爛罐也不可能。

    徐鳳儀眼見這村子死氣沉沉,恍如幽冥鬼域,不敢久留,忙不迭抽身急退。出了村莊,放開兩腳,奪路狂奔,跑出數里之外,累得氣喘吁吁,心緒方才稍安。  

    徐鳳儀踽踽獨行山野,尋些野果泉水充飢解渴,稀里胡塗瞎走一通。這日,他竟然僥倖竄到一個市鎮上。他也不知這是個什麼所在,攔了個路人請教,路人回覆說這地方是錢塘縣南塘鎮劉家集。徐鳳儀思量到鎮裡市集走走,便隨哪行人趕到城門腳下,只見幾個鄉丁民勇打扮的壯漢對來往的商客盤查甚嚴,要有官府蓋章的良民證和通商的勘合證書方才准許入內。因這一帶是倭寇頻來騷擾的地方,那地方鄉紳士庶為了抵禦倭寇,俱糾集四鄉丁壯勇士,自籌月糧器械,修建箭樓城堡,設那崗哨據點,以此為自保固守之計。

    徐鳳儀一個外鄉人,偶然流落這裡,人生路不熟,一時片刻哪裡找個熟人替他寫張過關的“投名狀”?任憑他費盡唾沫向守關的漢子打拱作揖,苦苦哀求通融,哪幾個民勇就如聾啞人一樣,不為所動。後來這些人被徐鳳儀惹得不耐煩了,還做出作勢打人的樣子,徐鳳儀只能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第七章 竄斥流離

    徐鳳儀在劉家集外圍團團悠轉,不得其門而入,好生煩惱。哪知天公又不作美,忽然傾下一場大雨,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盤,後如潑水,下了幾個時辰,兀沒止歇的意思。徐鳳儀逃到一棵芭蕉樹葉下避雨,聽著那雨打芭蕉的蕭蕭聲響,教人愁悶難遣。那雨下至天黑尚不消停,徐鳳儀給雨水淋得如落湯雞一般,又冷又餓。這樣的大雨天找吃就免提了,徐鳳儀只想尋個乾爽的地方睡個安穩覺。  

    於是乎,徐鳳儀冒雨沿著那鄉村小道四下里亂竄一通,路上雖然遇上幾間單門獨戶的鄉下民居,煙囪上也冒著青煙,但都關門閉戶,戒備甚嚴,任憑徐鳳儀如何拍打門戶尋求援助,就是沒有人出來瞧一眼,或答應一聲。

    轉來轉去,又回到劉家集城郊,看見一個空置的拴牛草棚旁邊連著幾個鄉村人家的棺材厝基。那些棺材厝基低矮窄小,不設門戶遮掩的。徐鳳儀選了棺材厝基,站在雨水中徘徊片刻,按下心頭恐懼,硬著頭皮鑽了進去。

    只見身處所在蛛網下纏繞,污垢遍地,霉氣味中人慾嘔。不過這棺材厝基內並非一無是處,牆角裡頭至少還堆著幾捆稻草稈,可供人禦寒取暖。徐鳳儀低頭鑽進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棺材厝基內,脫下濕衣服扭干,晾在壽板上。扯些稻草稈子鋪在地上,正要放翻身子睡個安穩覺。這些時日他竄斥流離,餐風宿露,也受夠這種饑寒交迫的苦日子了。如今找到一個溫暖的稻草垛,對一個流落外鄉的打慣天鋪的人來說,已是一種很大的福氣了。徐鳳儀很珍惜這片刻安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鑽進草垛,納頭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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