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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
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喧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紅木夾的法
帖,是榮寶齋精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
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
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
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現第二頁有作者自述,這「一」「二」「三」「
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鶯歌唱(七
)……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
雨後的夏夜,灌飽洗淨,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 sind!」(三十)
詩後細注著字名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 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
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
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
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
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
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虧曹先
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
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那詩看了,說:「曹先生,
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裡
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
,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產看。」蘇小姐轉了
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
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
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麼?」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 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
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
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
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
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里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
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徽笑
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遞給曹元朗道:「這
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
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念經
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麼?」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裡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
還是你霸占我?
你闖進我的心,
關上門又扭上鎖。
丟了鎖上的鑰匙,
是我,也許你自己。
從此無法開門,
永遠,你關在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