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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這位太太結婚,剛是剃鬍子的好藉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強盜、賭棍、投機商
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說他是「木」命「木」形,頭髮和鬍子有如樹木的枝葉,
缺乏它們就表示樹木枯了。四十開外的人,頭髮當然半禿,全靠這幾根鬍子表示老
樹著花,生機未盡。但是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於是剃去兩縷
,剩中間一撮,又因為這一撮不夠濃,修削成電影明星式的一線。這件事難保不壞
了臉上的風水,不如意事連一接二地來。新太太進了門就害病,汪處厚自己給人彈
劾,官做不成,虧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總能四腳著地,不致
太浪狽。他本來就不靠薪水,他這樣解譬著。而且他是老派名士,還有前清的習氣
,做官的進候非常風雅,退了位可以談談學問;太太病也老是這樣,並不加重。這
也許還是那一線鬍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鬍子以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鬍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
運氣更不用說。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弦夫人
。結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
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
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
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
子裡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
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
。「周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
,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 旁人儘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
註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
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弦生
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反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過去。這首
詩至現在還沒有做。第二位汪太太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
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憐而怕。她曾在大
學讀過一年,因貧血症退學休養,家裡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
唧唧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里代表文
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
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汪處厚不會懂西洋音樂,當然以為太太的鋼琴彈得好;
他應該懂得一點中國畫,可是太太的畫,丈夫覺得總不會壞。他老對客人說:「她
這樣喜歡弄音樂、畫畫,都是費心思的東西,她身體怎麼會好!」汪太太就對客人
謙虛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弄這些東西,所以畫也畫不好,琴也彈不好。」
自從搬到這小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嬌貴,瞧不起丈夫同事們的
老婆,嫌她們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單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來,嫌他們年輕。高松年
知道她在家裡無聊,願意請她到學校做事。汪太太是聰明人,一口拒絕。一來她自
知資格不好,至多做個小職員,有傷體面。二來她知道這是男人的世界,女權那樣
發達的國家像英美,還只請男人去當上帝,只說He,不說射。女人出來做事,無論
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
指使和擺布男人。女生指導兼教育系講師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頗有往來。
劉東方的妹妹是汪處厚的拜門學生,也不時到師母家來談談。劉東方有一次托汪太
太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欲望,汪太太本來閒得發悶,受了
委託,仿佛失業的人找到職業。汪處厚想做媒是沒有危險的,決不至於媒人本身也
做給人去。汪太太早有計劃,要把范小姐做給趙辛楣,劉小姐做給方鴻漸。范小姐
比劉小姐老,比劉小姐難看,不過她是講師,對象該是地位較高的系主任。劉小姐
是個助教,嫁個副教授已經夠好了。至於孫小姐呢,她沒拜訪過汪太太;汪太太去
看范小姐的時候,會過一兩次,印象並不太好。
鴻漸倆從桂林回來了兩天,就收到汪處厚的帖子。兩人跟汪處厚平素不往來,
也沒見過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話。鴻漸道:「汪老頭兒是大架子,只有
高松年和三位院長夠資格上他家去吃飯,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系的人。你也許配得上
,拉我進去幹嗎?要說是做媒,這兒沒有什么女人呀,這老頭子真是!」辛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