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頁
「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
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
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
副刊。她丰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
里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
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
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
了一切的一切心裡多少煩悶!」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進碰見曹太
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塗!
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
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
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
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
後幾步,連聲說是。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
,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個
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麼?您心裡明白,噲,
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
算碰見她又怎麼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嘆口氣道:「只有你這傻
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裡!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
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
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
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
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
以前,誰也不認得誰。」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
,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
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麼『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麼?
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
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面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
:「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
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
!賣老要活不長的。我是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
,你這人什麼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
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
」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
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
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
,」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
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中,真見了面,准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
自己早死了,愛好,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
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里,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
感,有幾個自己,仿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
——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
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不問政治,外界關於她的傳說
,全是捕風捉影云云。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
,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
問他結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
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並不精彩。她自己寫的東西,今
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看報的人看完就把報紙擲了
,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只有一
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
的缺,編『文化與藝術』。」鴻漸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